眼下,桃花正开。
这些桃花们去年开过,前年开过,前年之前也都曾开过。要说,还得算《诗经》有眼光,很早就以《桃夭》为题将其收容,栽进历史,使得这种原本普通的木本植物从此不再普通。由于它的根一头扎进了《诗经·国风》之中,所以注定桃树会与众不同,会长盛不衰,直至它的花朵开遍唐宋的山山岭岭,明清的河边溪畔。
桃花不是因为别人要看它它才开的,是它自己想开,不开会很不舒服。但看桃花那模样,柔怯,羞让,细嫩,粉红,有些人便会无端地猜测并认为,它不可能没有故事。
自古以来,喜欢看桃花的人很多,所以看桃花还是跟古人一起看,更能看得出景致。跟古人怎么一起看?古人并非一开始就是古人,一如我们也终将会作古一样。我们没见到过那时候的桃树,同样他们也没看到过现在的桃花。林黛玉小小年纪或许就悟出了这个道理,也许正是因为有与宝玉桃花背景下的西厢共读,才更加深了她花落时节的感时伤逝。不管是否花谢花飞花满天,照样风刀霜剑严相逼,一朝春尽红颜老,未卜葬侬知是谁。黛玉所葬应是凤仙石榴花,但我们往往认定,她葬的一定是桃花。桃花随流水,洒泪滴香容。仿佛只有葬桃花,才更能与我们共情,更让我们心痛。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有蕡其实,其叶蓁蓁。《诗经》仿佛一上来就给桃花定了调子,与女人有关,与美好的情感有关。崔护对这个观点不作挣扎便从了,一句“人面桃花相映红”,直接将桃花与美人画上了等号。
想必沈园里,不只有柳树,也一定会有很多桃树。沈园是一座园林,不是一本诗刊,但陆游坚持要把他的诗,发表在园子的墙壁上。十年里,一段受伤的爱情,盖过了园内所有的风景。五十年里,所有的思念,都长过了园内所有绿植的枝蔓。其后一千年里,一个仍然错错错莫莫莫,一个仍然难难难瞒瞒瞒。世间不只有两个人,但很多人都掉进了他们两个人的世界。沈园不是历史,沈园是人间。在唐婉的眼里,沈园或许已经是陆游,在陆游心中,沈园一定就是唐婉。
其实,桃花之美,唯有青山画不如。比如李白,他就很爱桃花,但以他的诗性,他从不拿桃花跟女人比。有一年,他突然收到一封来自安徽泾州的信,信是一个素不相识叫汪伦的人寄来的,只因信中有“十里桃花,万家酒店”之说,他便夜不能寐。去到后才知,所谓的桃花不过是那里一个潭水的名字,所谓的万家酒店,也仅仅是因为店主姓万。但李白泛舟桃花潭,纵情山水,照样喜不自禁,并与汪伦结下了深厚友情。等他想偷偷离开时,汪伦和村人们及时赶到岸边,一边打开十年陈酿,一边踏步高声歌唱。这场景,怎能不让李白动容,他也无法不把它写进诗里。
当年的涿州城应该也是有几分繁华的,不然张飞卖肉的生意不会做得那么好。但他自恃力大,却并不把肉储存在家,而是放在市场就近的一眼井里,井口用千斤石盖上。谁让红脸的关羽力道比他更生猛呢,二人必然掐将起来,好在有卖草鞋的刘备善于协调,以至半片桃园也派上了用场。没有桃园三结义,或许也就没有了三国。
公元405年,上任彭泽县令的陶渊明,掐指一算,怎么这么快就过了八十天!这天晚上,陶渊明一夜未睡,他想通了一个问题,或者说有一个问题他始终没有想通,于是乎第二天便递交了辞呈。严格说,他辞去的不只是彭泽县令,还包括整个东晋。更严格说,他是把在此之前的各个朝代全部辞去了,只留下了自己和一片桃花,夫耕于前,妻锄于后,悠然见南山。他其实应该学学孔尚任,看能不能用一把扇子,把南明王朝的腐朽气息遮挡去,只让凉月当阶,花香扑鼻。
春来遍是桃花水,不辨仙源何处寻。用桃花营造仙境,这是有先例的。天上的蟠桃园就是,每一个桃子都是寿桃,孙悟空偷吃后,被投进炼丹炉却没被烧死,也极好地印证了桃的威力。
很遗憾,我没栽过一棵桃树,刘禹锡也没栽过。一江春水是冷是暖,苏东坡知道。大林寺的桃花到底开在三月还是四月,这问题只能交由白居易与沈括去讨论。总之,桃树栽得旺不旺,桃子长得甜不甜,桃花开得艳不艳,我们不去评论,我们只负责感慨。因为,做人和做花是一样的,桃李不言,下自成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