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好的语言?标准只有一个:准确。福楼拜也有类似意见,大意是每句话只有一个最好的说法,作者的任务之一就是要找到它。“一目了然,这是才情卓越的特权。”
他就是这么教徒弟的,徒弟也不赖,叫莫泊桑。福楼拜还有个“一字说”——“你所要表达的,只有一个词是最恰当的,一个动词或一个形容词,因此你得寻找,务必找到它,决不要来个差不多,别用戏法来蒙混,逃避困难只会更困难,你一定要找到这个词。”
这个心法影响了后世众多作家,包括中国的木心。他有新的理解:“‘唯一恰当的词,有两重心意:一,要最准确的。二,要最美妙的。准确而不美妙,不取;美妙而不准确,亦不取。”
木心将这寻找的过程视作写作的幸福。苦思冥想,左顾右盼——来了,这个词会自动跳出来,争先恐后,跳满一桌子,一个比一个准确,一个比一个美妙。
假如你是炫技派,此时可能会略感失望:准确嘛,知道了,没劲儿,以为多高深。可别小看了,准确不易,还相当难。
汪曾祺在一篇演讲中举过两例,都非常有意思。
鲁迅写的小说《高老夫子》。高老夫子这个人是很无聊的人,他到一个女子学校去教书,人人劝他不必去,但是他后来发表感慨,他说:“我辈正经人,确乎犯不上酱在一起。”酱,就是那个腌酱菜的酱……
肯定是个绍兴话。但谁也没有把绍兴那个“酱在一起”的词儿写进文学作品里边去过,用“混在一起”,或“跟他们同流合污”,或用北京话说,“跟他们一块掺和”,都没那么准确。“酱在一起”,味儿都一样,色儿都一样。
沈从文,他《湘行散记》里有一篇散文,当中说:“我就独自一人坐在灌满凉风的船舱里。”这个“灌”字也很普通的,但是沈先生用的这个字把他的感觉都写出来了。“充满凉风”,或是“刮满凉风”都不对。
最后,他说:“’看似平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你看着普普通通好像笔一下就来,这个可不大容易。你找到那个准确语言就好像是‘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自上世纪以来,文学语言一直朝“简单”发展,也就是说人话,普普通通的话。至海明威,已经精简到一个高度了,用词直白,句式简单。如何在寻常里写出新意,从平淡中写出味道,着实考功夫,有时也挺让人头大。
那咋办呢?似乎也没什么捷径,唯有多观察,多磨炼,多写,多改。然而,很多人就是绊倒在这最基本的要求上,如木心所言:“很多人一上来写不好,自认没有天才,就不写了,这是太聪明,太谦逊,太识相了。”
我们不得不承认,在某些事情上,多笨就有多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