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估计每个人都尝过味精。尤其餐馆做菜都要放味精。对味精过敏的人,只能特殊的跟餐馆说“我不要放味精”。
但是不放味精,炒的菜也是在炒过放味精的菜的锅里炒,出来还是有点儿味精,味精是躲不开的。
我的意思是,那十年之后,“文化”这个词使用的频率越来越高,现在已经达到了味精的地步,什么事情都说是文化,比如“军事文化”,我认为这相当不合适。那我今天就讲讲为什么文化不是一个装饰性的东西,它不是味精,它自己有很实在的东西。
前两天有朋友警告我:一个东西“不是什么”容易讲,“是什么”非常难讲。但我觉得,“文化”恰恰是特别容易说“是什么”的一个东西。
在我看来,文化是什么?文化就是一种关系,我和你,你和他,班级对班级,学校对学校,甚至上升到集团对集团、国家对国家,它们的关系是什么?是“文”还是“武”?
中国“文化”的“文”是很早就定下来,非常简单、明确,它是针对“武化”提出的。周公制礼作乐,这个“礼”,就是文。为什么要这样做?
周初建立政权,自己力量小,施行的是军事殖民,面对的是随时可能出现的武化事件,所以周公为了安定天下“制礼”,“礼”就是文的意思。也就是说,大家放弃武的关系,约定文的关系。“武”是什么呢?只要我的力气大、实力强,你面前的面包我抢过来。这就是“武”。你的资源,我一把就抢过来,你没有办法。这就是武。
而文的关系中,资源是这样的,每个人都要有一点,不能是谁的力量大,谁就可以全部拿走。所以,中国的“文”非常简单明确,就是相对于“武”提出的。
那么“化”是什么?以前有句话:“融化在血液中,落实在行动上。”
“融化在血液中”是什么意思?——它本来不是血液里就有的东西,为什么要把这个东西融化进去?因为它是后天的,不是先天的。
“文”不是我们的本能,而是后天的一种规定。“落实在行动中”,就是一举一动,包括你心里怎么想、怎么考虑这个事等,所有细节、行为,都是按“文”的方式去处理,这就是“化”。
就像春风化雨,把整个地都浸湿了。比如现在大家这么有礼貌地坐在这儿听,而不是每个人挽着胳膊围在我的边上,电影里经常看到把一个人围起来,意思就是要动手了。
到了春秋晚期,孔子常常说很久没有梦到周公了,心里不踏实。为什么?因为孔子那个时代,社会又开始逐渐武化,春秋晚期非常剧烈,到了战国,就完全是“武”的关系了。孔子那个时代面对的是武化的环境,他重提周公,是因为当初制定“文”的制度是周公提出的。
孔子在晚年,已经确认自己是殷商的后裔,也就是周所灭亡的商的后裔。但是,孔子提出“郁郁乎文哉,吾从周”,因为周建立了一个“文”的制度,这个制度非常完整,“郁郁”,就像森林一样,有秩序又旺盛。
这个“文”的制度,是好的,所以从这个角度上,孔子是遵从周早期的做法。不幸,他所处的时代,是“武”的时代。
“文”是一种关系。文化不等同于知识。现在我们说个人“有文化”,常常是指他有知识。但是对于中国来说,文化不是一种知识,它是如何处理相互间的关系,是处理成“文”,还是处理“武”。
历代帝王都提倡“文”或者“孝”,没有人敢提倡以“武”治国。可是到了60年代,国家要武化。这种情况在中国历史上不是说没有,但这么明目张胆,是非常罕见的。
我四十年代出生,从小长大,我环境里的声音就是“武化、武化、武化”,到60年代的,“武”终于被明确提出,这是对中国“文”的一个大否定。
虽然那十年宣布结束,但武化的影响直到现在还有遗留。武化的状态在大陆到处都能看到,比如因为一点儿小事就吵起来、打起来,每个人的言谈话语里总是有攻击的成分。
80年代初,我家附近有一个餐厅,一进门就有一个告示:本店不打骂顾客。这个非常奇怪:为什么餐厅会打骂顾客?因为在以前,打骂顾客是正常的,现在特别告诉大家:本店不打骂顾客。“武”真是到了“化”的程度了,觉得“武”是正常的。
当时还有“五讲四美三热爱”的口号被提出来,满大街贴标语:“要说‘请,谢谢。”不管真假,中国有几千年的以“文”立国治天下的传统,到现在连“请”和“谢谢”都不会说了,可见这个社会武化到了什么地步!
人之初,是动物,动物的世界是一个武化的世界。但我们之所以是人,是因为我们发明出了“文”,来抑制我们的动物性。如果不抑制动物性,今天这么多人,如果我们在这个屋子里实行武化,我肯定走不出这个屋子。
这就是丛林法则。如果在这儿大家都遵守“文”的关系,大家都能走出去。所以把“文”等同于知识时,就是小看了文化。文化是我们安身立命的基础。
那么,为什么从1840年鸦片战争一直到五四运动,我们这么多的前辈质疑、力图否定甚至消灭中国自己的文化?这是因为他们认为中国要以“武”对武。这个问题争执了一百年。我自己认为,文化的基本要义没有问题。但是我觉得大家在一个问题上忽略了——凡是人发明的东西,这个东西一定会异化,这个异化会影响到我们。
比如吃人的礼教。异化到一定程度时,人是受不了的,定要反抗。所以我觉得对于文化来说,时刻反省和监视的是它异化的部分,而对于文化来说,不能质疑。在我说的文化意义上,有“没有知识的文化人”,有“有知识的武化人”。我记得宋代的朱熹记录过一个老年妇女的话,老太太说:“我虽然不识字,但我可以堂堂正正做人。”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没有知识,但我待人处事是“文”的关系,堂堂正正做人,按照规定做。
但从我的生活经验来说,很多街道、居委会的老太太,她们都是武化的,她们既没知识又武化这就非常难办,你家的门一把推开就进来,没有先敲门征得许可再进来,没有“文”的关系规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