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的床架发出响声,听动静是起来了。这架子床还是儿子结婚时,孩子的舅舅(也就是她娘家哥)过来花十五天时间打好的,样子虽然有些老气,但结实耐用。她娘家哥可是当地最有名气的木匠,光带出来的徒弟就有二百多人,那不是吹,手艺没的说。木架床刚打起来,准备上漆的时候,金凤来看过,看完后显得很不足意,不过当时并没有说什么。床是什么样子她不在乎,只要放得下一床好的席梦思她就没有意见。床做好后,席梦思搁上去刚好合适。金凤说,我不明白你爸你妈到底是咋想的,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打这种架子床干吗?现在谁家不是铁床?这事还得从儿子上初中的时候说起。那会儿,儿子个子向上蹿了一大截,不过还是一团孩子气。有一天从学校回来,未进门老远就喊妈,喊到第二声她在灶房里答应,儿子又蹿到灶房。还是长不大的小孩啊!都这么高了走路还是蹦蹦跳跳的。他往灶房里走,兴高采烈,像有什么高兴事急着跟她讲,走到灶房眼睛也不看门,一头碰在门头上。她过去呵护儿子,儿子只轻轻地摸了一下额头,说撞得不重。事后她的心里乐开了花,晚上告诉老头儿说,儿子可以撞上门头了。想当初盖上屋灶房的时候,儿子刚刚学走路,还要扶着墙,一个鸭步一个鸭步地往前挨,你看一转眼就和门头一般高了。日子过得可真快啊!那年后山坡上集体规划建果园场,他们家地边上的两棵合抱粗的三十多年的大樟树,按规定是要被伐掉的。老头儿同她商量着,这两棵樟树正好有它们独特的用处,他们打算用它们来给儿子结婚时打婚床和衣柜。树还活着的时候,就让她娘家哥来看过,木匠称赞不已,末了拍着胸脯承诺,他一定要亲手为外甥打上一张漂亮、耐用的婚床。
房间里传来儿子趿着拖鞋走动的声音,卫生间里传来儿子站着撒尿的声音。儿子现在长得人高马大的了,尿撒出来有气势、有力气,简直可以把一只木盆给溅翻。那会儿儿子尿尿可没少让她操心。一晚上要起来两三次,换下来的尿片子挂得满院子都是,阴天或大雨滂沱的日子,家里总要生一盆火,把洗净没有晾干的尿絮、尿布在烘篮上一片一片地烤干。再大一些学会了走路,还是每天晚上尿床。大人教育了一遍又一遍,就是听不进去,依旧是白天爱玩火,晚上爱尿床。只要见到哪里有火苗跳动,他总要凑过去,望着火苗嘻嘻地笑个不停。老一辈人说,小孩子家不能让他玩火,火玩多了,晚上睡觉就会尿床。母亲就把儿子抱到离火远的地方去坐下来。做饭时,为了不让他看到土灶灶膛里的火苗,把他用炕狮拴着,他才只好留在床上,哭闹一阵子。儿子哭闹不停,她在灶房里心如刀绞,只好放下手里的厨艺活儿,把他从床上抱起来,他这才不哭。她又听说小孩子尿床可以吃“拦尿狗”,就到处寻找桑树。“拦尿狗”实际上是一种虫卵,浅褐色,只有蚕豆粒大小,在桑树枝丫里趴着。母亲把它从枝丫上摘下来,穿在树枝上,穿成一串拿到烈火上烤熟。儿子尿床迟迟不见好,母亲就一遍又一遍地去寻桑树,摘下趴在树上的一只又一只“拦尿狗”。
儿子的奶龄比较长。人家孩子出生一岁就断了奶,儿子吃她的奶吃到六岁半才停下来。看他现在这般长大结实,跟他的奶龄长应该有一定的关系。怀他的那会儿可没少遭罪,怀到第四个月,肚子大得像人家怀孕六个月的妇女,可把孩子的姥姥给吓坏了。按说那时家里条件一般,伙食主要是红薯、清粥,营养也不充分,怎么肚子这么大呢?孩子的姥姥悄悄地在女儿的耳边说,莫不是怀上了一个精怪?听得她的后背直炸冷汗。夜里睡不踏实,主要是翻身困难,怎么睡都怕肚子里的宝贝受到伤害。白天见自己喜欢吃的都不敢吃,怕吃了对肚子里的宝贝不利,脸上长了妊娠斑一块一块的。七个月上,他就经常踢她了,时不时就冲她踢上一脚。她想他也许是生气了,也许是在梦想着踢足球呢!一定是个非常淘气的坏小子。孩子的姥姥算好了日子,十个月足了,但孩子还没有出生的意思,在肚子里反而安静了下来。全家人都开始纳闷,这小子不发脾气了?会不会是出了什么意外?那时候B超检查还不普及,他们到卫生所去,医生诊断说孩子健康着呢,一家人心里悬着的那块大石头这才落了地。他呀,足足在她的肚子里多待了十五天,才不紧不慢地出来。生下来一看,又瘦又弱,哭声小小的,一点儿都不洪亮。一称,才六斤一两。长辈们说,这孩子怕难养活,甚至有人鼓动放弃,说不知道是不是一个弱智儿。做母亲的心慈,下了决心,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就算是个弱智儿我也要把他养大,我的孩子我做主。刚出生的那会儿,她一望见孩子体弱气短的样子,眼泪就禁不住掉下来。好在这孩子一生下来胃口就不错,吃奶时把奶头叼得可紧啦。有一段时间,她的奶水不足,有一个亲戚从外面听来一个方子,抓一只野生甲鱼,杀好,洗净和猪板油一起文火炖一天一夜,炖得汤浓肉烂,喝完甲鱼汤,奶水就上来了。人家孩子吃奶到一岁半就停下来,断了让他吃粥饭,见他一直身体瘦弱,奶就一直没有断,让他这么吃着,直到上了小学一年级,每天放学跑回来,把书包往桌上一放,先跑过来吃一阵子奶,再去写当天的作业。从两岁长牙齿时教孩子吃饭,他也吃得好好的,到后来粥饭也吃,奶水也吃。直到六岁半,他放学回来吃奶的事情被同班的同学知道后,他自己感到不好意思,这才把奶给断了。
母亲把三个鸡蛋打在一个大瓷碗里,往碗里倒入红薯粉,加一些清水,拿筷子搅拌匀。灶膛里添足柴火,热锅里淋上菜籽油,烧到油热,屋里充满了油香。将打散的红薯面粉拌鸡蛋淋向油锅,嘶嘶啦啦,很快烙出一张红薯鸡蛋面饼。将饼翻过来,烙好第二面,揭取这张饼,把它切成饼丝,下进开水锅里煮熟。这是儿子小时候最爱吃的。小时候母亲经常这么给他做饭。如今他长大了,进了城,她给他做饭的机会少得可怜。
儿子从卫生间里出来,头发还没有梳,脸也没有洗。旁边锅里的洗脸水已经烧好了。儿子抱怨着,妈,一大早的你就起来张罗早饭,我回头到镇上随便吃一点得了,你看你一大早忙活的。儿子一边拿牙刷、牙膏,一边说,语气里有责备,但能够听出来这是为她着想。鸡已经从临时的鸡窝里出来了,一大群,散跑到院子里。她去谷仓铲了一些谷子撒在院子里由着它们啄。锅里的红薯面条已经煮好,揭开锅盖一阵白气扑面而来,就是这个香味。这让她又想起儿子上初中时候的气味,那一年初中生换校服,第一年刚入校的时候,新校服穿在儿子身上合适,第二年就小了。上初中的第一年,儿子换上一身新校服,从学校里高高兴兴回来。母亲说,你这校服有些小,应该找老师换一套大一号的,你还在长个儿。儿子争辩说,长个儿怎么了?我就是喜欢这一件,不大也不小,衣服太大了穿在身上看上去傻乎乎的。她说,你在长身体,得适当留一些空间。结果只过了一年,到初二下学期,校服穿到他身上就小了。裤腿向上缩,袜筒一大段露在外面,在学校上体育课打篮球时,儿子一不小心就把裤裆扯开了线,她在家把脱了线的地方给缝上。
红薯鸡蛋面条盛在碗里——所谓“接风的饺子,送风的面”。面条上面盖了两个煎得两面金黄的煎蛋,煎蛋下面浮起三片平菇,平菇下面是两颗肉丸子——是儿子回来后,她专门用新鲜肉剁碎,拌上面粉入油锅炸的。两片油菜在放了酱油的面汤里看上去更加翠绿了。母亲又在汤碗里滴上几滴芝麻油,当地的习惯,芝麻油可以直接淋菜、淋汤生吃。这样吃起来会更香。
洗脸水倒在脸盆里,干毛巾准备在洗脸盆架上。儿子刷完牙就立刻去洗脸,洗完脸后开始吃红薯鸡蛋面条。这个既定的程序,她早已为儿子设定好了,只要他按程序执行下去就行了。以前每次是这样,这次也是这样,以后每次送儿子出远门还是这样。做母亲的除了这样,想不出别的送别方式。此刻她忙完了灶房里的活儿,得了片刻闲暇。透过灶房的窗户,她顺便欣赏着儿子站在灶房门前的水沟边上刷牙的背影。在父母眼里儿子永远是长不大的小孩,都几十岁的人了,刷牙时还是做小孩时的姿势,身体略微前倾,一下、两下、三下地来回刷。小的时候他不喜欢刷牙,每次让他刷牙,刚把牙膏挤在牙刷面上,他就逃开去玩了。她就把他拉回来,黑着脸吓唬他:“从小不刷牙,牙齿都被虫子吃了,看你拿什么吃东西。”说着说着他也就听了,自觉性一上来,就不用她再操心了。每天晚上放学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找牙刷刷牙,但经常把牙膏沫子弄在上衣和裤子上。她就在灶房门前的水沟边上摆一块大石头,教他站在石头上,身体向前倾,牙膏沫就弄不到身上了。从这以后,他就一直在刷牙时把身体向前倾着,这种习惯一直保持到了今天。儿子刷完牙,转身向院墙上看。她顺着儿子的目光看向院墙,六七只家养的鸡飞到院墙上或站着或蹲着。她出门赶鸡,院墙上留有一些干了的鸡粪,看上去一道一道白花花的。她骂鸡,把鸡从院墙上轰下来,又进屋对儿子说,洗脸水已经准备好了。儿子拿干洗脸巾蘸进水里,打湿,洗起脸来。她听到院墙上又有动静了。又是那几只鬼鸡,也不生蛋,每天飞得老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