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蒙眼(3)

几天前的一个上午,她和老伴儿在菜园里翻红薯藤,今年雨水好,庄稼长势喜人,红薯藤长得又粗壮又结实,叶子又大又厚,老远看去像罩在地上的一团乌云。只是藤蔓上的次根太多了,已经蔓延着疯长到地厢上和地沟里。红薯的果实生长在地下,全靠主根来输送养分促进生长。次根一多,土壤里的养分就没法专一地输送到藤蔓的主根上去,这样一来就会影响到红薯的产量。是时候动手把红薯藤翻一个面,拔除藤蔓上的次根,使养分集中输送到主根上去,从而确保主根上的红薯得到更多的养分,增加红薯的产量。她和老伴儿在菜园里干完两趟活儿,就听到家里的几只鸡从自家的院墙上一路咯咯咯地扑棱着翅膀飞下来。她在心里说这几只鸡莫不是发了鸡蒙眼哩?!这大白天的,还不到发鸡蒙眼的时候。她感到有人上到房顶上去了。要上到房顶就要先从院墙上经过。她站在菜园里张着嘴看向自家的房子,老头儿也停止干活,望着同一个方向。是刘留回来了?肯定是刘留,要不然谁会上我们家的屋顶上去?菜园离自家的房子只有400米远,一抬头就可以望见灶房的烟囱和自家平房的正面。她放下手头的活儿,这个时候脑子里满是儿子昔日的模样。这有大半年没有见了,不知道他是瘦了,还是胖了?是白了,还是更黑了?左耳朵的听力是不是恢复了?她连手都来不及洗就往家里走,一边走一边开始骂鸡,心里想的却是儿子的归来。骂鸡骂得声音很高:“烂头鸡,跛脚鸡,短命鬼鸡呀!”在村口田地里干活的人都听到了她的骂声。大家都习惯了她每天这样叫骂,鸡同她成了冤家一样。也不是她一家这样骂,村里十几户人家家家都是这样叫骂的,生活中积累起来的不愉快的情绪,在这个时候找到了一个出口。骂着骂着就走到了自家的门前。地面上有运动鞋踩过后留下的脚印。她敢肯定是儿子回来了。她刚才只顾着高兴,从菜园里回来,也没有顺手摘回一些青菜,好给儿子做饭。

“刘留,刘留——”

“是刘留回来了吗?”

不见人回答。她轻手轻脚地向自家院子走去。在院门口遇见了家里的几只鸡,它们向她咯咯着,向她报告家里有人来过。自己刚才是被人从院墙上赶下来的。她明白鸡的意思,朝那只金黄衣的大公鸡瞪了一眼。“几只砍脑壳的鸡,尤其是你!”她朝“金黄衣”指了一下,“整天到处招灾惹祸,无法无天了。前几天刚埋下的土豆种,被你们刨得土面上满天星。”她扔下鸡不管,朝屋里走。刚要进屋,见儿子的脑袋从屋顶上闪了出来。儿子说,妈,你让开,别让水泼下来溅你一身。她望着儿子怔了一下,扭头走开几步,随后脸上绽开了桃花般的笑容。她望着儿子宽宽的肩膀说:“留,你站稳了,屋顶滑哩。”儿子的脚上穿着一双白色运动鞋,踩在桁条上,把盖在屋顶上的一块尼龙布掀开,向下一抖,哗啦啦的一阵水响,兜在尼龙布里的雨水全部顺着屋檐滑下来,落在门口,浇湿一大块地。不久前下过一场雨,屋顶漏水漏得厉害,老头儿就踩着梯子上屋顶去在瓦上盖上一块尼龙布。

上次在电话中,她说屋顶的基瓦破了好几块,见天下雨就有水从破裂的瓦缝里漏下来,雨水顺着木阁楼的楼板往下掉。只得拿脸盆、澡盆到处接漏水,有时一晚上要起来两三次,担心接水的脸盆满了水会溢出来。儿子在电话里说,过一段时间公司不太忙了他回来修屋顶。

一大早老三的四轮车就开到家门前了,车上装的是一排排崭新的基瓦。儿子等在家门前的土场上,老三的车在土场上打一个转,掉了头。车斗对着院门,一阵急吼吼过后,发动机气缸喘息两声安静地停下来。儿子给老三递烟,老三急忙把车斗后墙板打开,顺手接过烟,说一声“你自己吃呢”,把烟夹在右边耳朵上。儿子从车斗上开始往下卸基瓦,老三也过来帮着卸基瓦。从车上搬下来的基瓦临时就墙根处码上一排,一排码齐后,在这一排上面又码上一排。一会儿再码上第三排,一排压一排整整齐齐,红艳艳的非常好看。两只正值“蛋龄”的母鸡正在家门前的土场上拿爪子扒拉着一个散土堆,散土被扒得到处都是。她恼怒地走过去,高声吆喝起来,把这两只鸡赶开。她在土堆旁边站着,老远看着儿子在她的面前一下一下地劳动。这都有多久没有见到儿子在她面前干活儿了?她已经记不清了,有很多年啦!时间一晃就过去了啊!儿子大学毕业就留在城市里,在那里工作,虽说每年也会回来一两次,那是什么时候回来?每次回来为他准备的吃食总吃不到一半就又匆匆地走了。有一年春节,两口子日盼夜盼,总算把儿子从城里盼回来过年了。她和老伴儿这一个年过得格外高兴,内心里产生的喜悦相当于过了两个年。一个年是他们田地庄稼获得了大丰收,他们要庆一个五谷丰登年;另一个年是儿子回来过年了。一家三口把一个年当两个年来过,这是有史以来的头一回。老头儿四处张罗门神画和各种年画,家里的大门、后门、房门、墙上无不贴满,老头儿还上城里买回来一抱港台明星画片。儿子上初中时,有一阵子同学之间非常流行互相送明星画片,儿子和儿子的同学这一年都收到了好多张港台明星的画片,拿回来贴得堂屋、卧室墙上到处都是,满满当当的,屋内看上去又热闹又喜庆。为了重温儿子小时候的生活,老头儿上城里转了好几条街才买到这些画。做母亲的则在家里准备各种吃食,煎炒烹炸,每一样都准备了不少,只要想得到的她都做得非常仔细、认真。母亲心疼儿子一年到头在城里吃不好,工作又忙又累,决心从年初一到十五,从十五到二月二龙抬头的日子,每一餐都有新内容,保证每一天的每一餐都不重样儿。天上飞的除了飞机,地上摆的四条腿的除了桌子,她没有一样不想做成美食端到儿子面前来。听到儿子回来过年的消息,母亲喜得一连两个晚上都没有合眼,躺在床上就想着儿子往日的种种好处,成年后为了儿媳妇,为了这个家不停操劳的种种艰辛和不易,想着想着泪水就涌出来了。每当这时候她就停下来,让自己纷乱的思绪进入一个空间,那个空间就是她所能想到的各种很少能吃得到的农家美食。她会在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琢磨,一遍又一遍地默想。从各种食材的获取、粗加工、精加工,从洗、切、剥、刨到煎、炒、烹、炸,从油、盐、酱、醋的采料到酸、苦、甘、辛、咸的巧妙搭配,一遍又一遍地精打细算,在心里演练了又演练,直到在心里让自己想象中的美食,形成各种好看的颜色,散发出种种叠加混合的芳香来。她自己开始笑了起来,于是着手为儿子的归来准备吃食。

灶房的烟囱上柔软地直直地向上牵起一缕炊烟。灶房里盛夏季节砍下的粗壮的灌木,硬茎刺柴,各色劈开堆成堆的干片柴和一张又一张撂在田头地尾的、风干了的各种形状的树蔸,这个时候全都可以派上用场了。不负砍伐时的期望,灶膛里的火果然烧得好,焰腾腾的,一片朝霞映红了天。母亲施展厨艺的时候到了。与灶台、锅铲结缘五十年了,十样美食,百样色泽都已见过,事虽难,做则必成。腔骨和排骨要分开炖,要不排骨烂了腔骨的火候还远远不够,腔骨炖的时间相对要长得多。排骨炖好后做成两样:一样是排骨枸杞炖冬瓜,这一道菜的火候最后会落实到冬瓜上面,冬瓜入味后火候最要把握好——炖的时间短了,冬瓜入味慢,整道菜的厚度托不起来;炖的时间太久了,冬瓜最佳的味期过了,太过稀烂吃起来缺乏口感。另一样是将排骨炖到骨肉分离时捞起来,取下排骨中间的骨头,把早已准备好的油炸过的洋芋条穿到排骨肉中间去。这一道菜儿子小时候最爱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