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缝(中篇)

六点一刻。叶菁菁站在厨房窗口喝水,一墙之隔的马路上,汽车尾灯连成一条长线,像一列亮着红灯的火车,正在减速进入站台,停下,等待一场即将开始的远行。吞入喉咙的热水,将暖意一直送到指尖。雨丝嘈杂着纷纷涌入车灯前的小片光亮中。新的一天。

孩子们往书包里塞进面包和牛奶,从门口的鞋柜上拿起各自的雨伞,乒乒乓乓下楼。叶菁菁熄灯、关门,跟在他们身后。车停在楼道出口,苏均的手机在方向盘后面闪烁。他盯着手机,但从不留意时间。叶菁菁努力让自己不催促,不发表意见,安于任何一次等待。沈均在这方面总是很有耐心,每次一起出门,他都是最后一个从候车室椅子上站起来,拎起行李,不紧不慢加入最后几个匆匆赶来的人当中。他说,队伍那么长,何必去挤在一起呢。他们因此错过航班,只能改签,在机场附近过夜。叶菁菁记得在高速公路上,自己始终盯着仪表盘上的时间。“没关系,来得及。”苏均说。他们没能赶上,通道在两分钟前关闭了。失误,完全可以避免的失误。上帝分配给他们俩的时间好像来自不同的宇宙,叶菁菁总是在追赶,另一个却躺在时间里。很难说,这不是一种能量守恒。

马路湿漉漉的,映着一地的红色车灯。孩子们下车,走进校门,回过头挥手,留给她穿着校服的背影——和所有的孩子一样,又完全不同的背影。叶菁菁每次都要把他们放在所有的背影中,再从中找出他们,像牧羊人在羊群中一眼认出自己的羊。她经常想大声喊他们回来,告诉他们“妈妈爱你”,再让他们离开。她为自己早晨的急迫感到不安。那种急迫,像校服里子上一道小小的裂缝,需要及时缝补。否则,那个裂缝将跟随她一整天,啮咬她的五脏六腑,直到晚上,孩子们放学回家,她得以拥抱他们,为他们端出精心烹制的食物。阿蛮和阿馋的背影隐没在第一栋教学楼后面,她呼出从起床开始一直提着的一口气,把椅背朝后调整了一些。车窗玻璃上爬满雨水流下的印子,这些蔓延得到处都是的印迹,像鼻涕虫爬过的路径,又像是泪痕,还可以比喻成什么?她虚弱地企图填满脑袋里那道越来越大的裂缝。刚才她替他们关车门的时候,差点儿夹到阿馋的脚——车门已经碰到阿馋的鞋跟了。阿馋一定要在车里先打开伞,不肯沾到一滴雨。她希望他更像一个男子汉,但她用驱赶的方式去实现。真是愚蠢,愚蠢。

高架桥底下两株玉兰开花了,在灰蓝色的天空和黑色的柏油马路之间,洁白、明净、让她脸上发烫。“春天的雨也是明亮的。”她说。她得高兴起来,他们现在去港口吃早茶,她知道苏均眼睛里的光彩和血丝,她不想扫兴。苏均出差凌晨才到家,行李箱放在卧室墙角,生活全部的苟且暂时还锁在那里,他们不着急,甚至有意拖延打开行李箱的时间——还没到时候。三分期待加上七分幻想,再黯淡的日子,别后重逢也还算得上一抹亮色。至少,她得抓住这一点。黎明时分喝下的那杯蜂蜜水,此刻引出一种积极意义的饥饿感,叶菁菁心里热络起来。不管怎样,今天,和昨天不一样。

苏均把车停在巷口对面。隔着落雨的街道,海棠春临街的这面玻璃窗后面,只有一位客人,独自坐在靠窗的桌子旁,面对着一笼包子。入口的自动伞套机坏了,叶菁菁犹豫了一下,收起不太湿的折伞走进去。柜台里的女人说完“欢迎光临”,马上喊人来帮她套伞。

“其实……好吧,谢谢。”她把伞交出去,她总是愿意随遇而安的。

“吃什么?”苏均问。

“嗯……我想喝鱼汤。点一份鱼汤面,你吃面,我喝汤。”

“不,我不想吃面。”他们已经摒弃了那种不够诚实的迁就,但她仍然有些吃惊。

“……嗯,那就不点。”

“可以单点一份鱼汤哦。”老板娘说。

“但是我觉得煮了面的汤更好喝,还是……算了,就来一份鱼汤吧,再加一份烫干丝,谢谢。”

苏均点了包子和豆浆。

他们选择了一个靠窗的位子。苏均坐在对面,抽烟,低头看手机。他们来得太早了,早市还没开始。穿白色制服的服务员穿梭着,从厨房一笼一笼搬出冒着热气的蒸笼,店里还是显得冷清,和他们的胃口一样。

“别抽了,在人家店里。”叶菁菁皱眉,避开缭绕的烟雾。

“是的,我们这里禁烟的哦。”给他们送干丝的服务员赔着笑脸说。

“掐了吧。”

“烦不烦啊!”

“一大早就抽烟,到底是谁烦?”

“哎呀,没事,没事啦……”老板娘深谙中庸之道。

叶菁菁不说话了,专心吃早饭。餐桌铺了软胶桌垫,有一两处水迹压在下面。鱼汤有点咸,搭配秧草菌菇包子,总觉得寡淡,安抚不了早春的胃。还是应该点一碗鱼汤面。

小店后窗外面看得到沿江的公园。柳树刚透出一点新绿。前几年的春天,叶菁菁拍过停在梅枝上的喜鹊,喜鹊、梅枝和淡青的天构成了一幅细致淡雅的工笔画,那组照片赢得了很多赞美。那时候,她以为生活就像这组照片,靠着热爱和勤奋,加上一点天赋,就能得到令人满意的九十分。

“等下,咱们沿着江边走走吧。”叶菁菁对苏均说,这样也许能找回早起的清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