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的刀(4)

当然我们也知道,这样说很不接地气。世俗的认知永远是那么现实和可怕,甚至有股血腥味。坊间隐隐约约与让军有关联的负面议论一直就没有断过,而且,逐渐变得稠密起来。不具体,听得见,摸不着。而且这样的传言具备一切传言的特征,隐去一切前因后果,只留下最吸引人眼球的“核心事实”,传递一次就自动放大一次,甚至言之凿凿地说让军是个“爪子很长,来者不拒”的家伙。但真要有一个较真的人来刨刨根,问问底,刚刚还说得头动尾巴摇的家伙却又讳莫如深,要么笑笑,摇摇头,要么轻描淡写地说,也是听人这么一说,处在那么一个呼风唤雨的位置,要权能用权,要钱会来钱,也没什么奇怪的吧。

“实在让人无奈!”我们“小圈子”相聚时,让军常常在酒桌上叹息,“世俗会将一切庸俗化,你找不到人说理!”想想也对,嘴长在别人脸上,你总不能听到什么就上去薅住人家衣领,让他拿出事实依据来对不对?打不得,躲不得,让军就这么稀里糊涂的被拖入一个怪圈。我们都知道,不管是正常工作还是非正常的倾力相助,让军在人事科长的位置上“活人多矣”,干部提拔,工作调动,评聘职称,考试录用,评优晋级……总是在人生最关键的时刻助人插上腾飞的翅膀。但让军却始终救不活自己,组织上对让军晋升副科的事因为坊间的传闻便有点投鼠忌器,一拖再拖,这就将让军长期陷进“花非花”的尴尬境地。用他自己的话说“拎着自己的头发就是飞不上天”。

这样的状态有很长一段时间一直伴随着让军。

时间久了,让军可以不理不睬,爱谁谁。但他知道,这样的伤害带给家人的痛苦是尖锐的,钻心的,毒性大,刺激性强,而且有愈演愈烈之势。让军所在的单位摊子大,涉及面广,几乎与每个家庭都有关联。酒席上,牌桌旁,茶吧间,公园散步的人群里,一不留神,就能听到与让军他们单位有关的话题。有的议论毫无遮拦,有的还直接指名道姓:“八千块钱,找一个姓让的,保证摆平。”当然也有人迟疑地提出质疑:“不会吧,现在这样的形势,胆子这么大?”“千真万确,我朋友前不久刚刚办过一个……”

记不得多少次,老婆央红都是气得浑身颤抖,完全没有了坚决支持让军工作的姿态,最痛苦的时候逼着让军要么离职,要么离婚。已经退休多年,早不问世事的岳父虽然年龄大了,耳朵也不好使,但对坊间的这些信息十分敏感,专门打来电话,把他在修鞋摊上听到的议论告诉他,叫让军解释清楚。从小就崇拜让军的表弟在街头的象棋摊上看呆,居然为这些杂七杂八的传闻同一个棋友动了拳头。似乎有一股看不见但难以抗拒的力量正一步一步地将让军往一个漩涡里面拽。

痛不欲生,痛不欲生啊!让军只得找到局长老邰,请求组织上来个痛快的,要么不要在乎那些捕风捉影的无稽之谈,还让军真正的清白;要么动用手段,把这些流言查清坐实,使让军“按罪量刑”。局长老邰见过无数的大风大浪,而且从来是雷厉风行,说一不二,但对这件事却也很是无奈:“没举报,没信访,没交办,你总不能没头没脑地追着纪委监委让他们来空对空的查案吧?再等等,公道终会到来。”说完意味深长地拍拍让军的肩膀。看似亲密无间,让军明显感觉到局长老邰对他身后那些传闻并没有达到坚信全无的地步!

让军强烈感觉自己离真相似乎越来越远,越来越陷入孤立无援的绝境。唯有一向相信哥哥的小妹让玲从来就不信邪,更没被传闻轻易裹挟。让军真的没有白疼这个小妹,她以一个女孩的细腻、耐心和韧劲,充分利用在市电视台跑“社会纵横”栏目的一切机会,付出难以想象的努力,终于帮助让军把坊间那些来无影,去无踪,却似是真切的“爪子很长,来者不拒”的线索一一捋顺、明晰、坐实,什么人,什么时间,什么地点,为什么事,有过什么往来……每件事的五个“W”一样不缺,然后将一张写得密密麻麻的A4纸重重地拍在让军面前,让他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让军一一看过之后,心中五味杂陈,知道事情的复杂程度远远超出自己的想象。他没对小妹说一句话,但他知道自己该怎样做了。

深冬的风越刮越紧,把一片又一片的枯树叶吹向各个角落,又急不可耐地把它们从各个角落里吹出来,聚成团,疯狂地卷向空中,犹如一场漫天大雪。

该来的终于来了。

这天上午一上班,县纪委监委派驻局纪委监委组的蒋书记和丛副局长一道来到人事科,随意似的叫让军同他们走一趟。蒋书记和丛副来局人事科时,相信大家都看见了,因为让军强烈感觉到。虽然走廊上空无一人,但他分明感觉到有无数双复杂的眼睛在门窗后看着他们,而且大家都清楚,八楼的会议室里,局班子所有成员和传说中来此办案的上级纪委监委的工作人员正静静等候着。

朱小油显然受到强烈的刺激,濒临崩溃的边缘,想不到与自己朝夕相处的科长让军竟是这样的人!恁郦姐怎么劝说也没用,汹涌的眼泪无声淹没了他苍白的小脸,说不清是伤心、愤恨还是蕴含着难以说清的兄弟情义。顶着一头白发的老曹和穿着“你无权过问我”T恤的藤仔丢了魂似的站在一边,呆若木鸡。

但结果却又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没过一会儿,就有消息传遍了局机关的各个科室:通过上级纪委监委的缜密调查,终于弄清,之前举报让军的信上所列密密麻麻的事实其实均与让军无关。倒是有一批私昧了很多钱财的“二传手”从暗处被一个一个抠了出来。但因这些“二传手”成分复杂,不少是社会“油子”,还不在纪委监委的辖权之内,所以会议充分尊重邰局长的建议,只为通报基本情况,匡正传言,以正视听。

不一会儿,在局办公大楼上所有人的目光注视下,上级纪委监委的人拎着公文包,坐上公务车疾驰而去。让军又回到了局人事科办公室,这让泪迹未干的朱小油喜出望外,一个劲地追问让军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是哪个狗日的借上级纪委监委的手从背后捅了刀子?

让军似是不易察觉的一愣,但很快轻笑着掩饰过去,很坦然的用手轻轻拍了拍朱小油瘦削的肩胛,说:“一切都过去了,咱们干活吧。”

窗外,满天的大雪被狂风搅动着,发出尖锐的呼啸声挥洒下来。没过多长时间,浩渺的四野已是无边无际的一片洁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