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记得,好几次,她回农村老家,母亲问她:“咖啡好喝吗?”第一次问,她愣了一下,及至她看到电视屏幕上闪烁的画面,她明白了,说:“好喝,下回我给你带一杯回来尝尝?”母亲马上说:“不要,不要,那么贵,费那么多钱干什么。”其实她是开玩笑说的,母亲喝什么咖啡呀,如果她像母亲这样一辈子扎在农村,她也不会去喝什么咖啡。她没真想给母亲买咖啡。又一次回老家,母亲又问:“咖啡好喝吗?”她说:“好喝,下回我给你带一杯。”母亲说:“不要,不要,费那个钱干什么。”她郑重地看了眼母亲。这次,她倒是真想给母亲带一杯咖啡了。城市的超市里有密封的咖啡。后来每次回家,她都把这个事情忘到了九霄云外,其实也不能完全怪她,哪次回老家不是匆匆忙忙地从公司请假,到着急上网抢火车票,晚上整理衣物,一大清早拖着沉沉的行李挤地铁往虹桥火车站赶……根本就没心思想这事儿。母亲又问了一两次,再后来就不问了。问了,她没带回来,心里有愧疚。没问,她心里更难受了。她甚至在自己的备忘录里写了给母亲带杯咖啡,但她还是会忘,忘记看备忘录。
这次,是母亲的胃部不舒服,她把母亲带到上海看病。母亲的不舒服不是和她说的,是和小姨说的,小姨带母亲去了老家附近的县城的医院,医院看不出问题,母亲的胃部还是不舒服。小姨给她打了电话。她请假赶回老家。母亲怪小姨多嘴,小姨任母亲说,没搭腔。一开始,母亲怎么也不愿来上海看病,她和小姨好说歹说才说动了母亲。
上海的医疗条件的确不是小县城可以比的,母亲几个检查做下来,结果就一目了然了。问题不大,要住院挂几天盐水。母亲说:“挂什么盐水呀,我要回家。”她说:“这里医生最大,要听医生的。”这话,像她小时候去上学,母亲对她说,这里老师最大,要听老师的。她说话的语气,也像那时母亲的口吻,她觉察到了,母亲应该也觉察到了,就没有再说什么了。
五月的上海,高温天迎来了一场暴雨,连气温都捎带着降下来了。今天的盐水也挂过了,她说带母亲出去走走。这几天,她也看出了母亲在病房里的不自在,在农村老家,母亲是自由惯了的人,哪会忍受天天被关在这逼仄的环境里。还有,她要带母亲去喝杯咖啡。这几天火遍朋友圈的西岸咖啡生活节,就在离医院不远的徐汇滨江。她这么多年没有兑现的承诺,马上可以兑现了。母亲一听要出去,快乐得像个孩子一样,使劲儿说:“好啊,好啊。”
摊位前,她顶住母亲说的不要不要,终究还是扫码付了钱,给母亲买了一杯咖啡。母亲还在埋怨她:“给我买什么咖啡呀,太浪费钱了,你赚钱也不容易……”她笑着说:“这里搞咖啡节活动,一点儿也不贵。”母亲一副似信又不信的样子。
香喷喷的咖啡递给了母亲,母亲拿着没动。她笑着说:“你喝喝看,可好喝了。”母亲说:“是吗?”眼睛探寻似的看向她。她又鼓励般地说:“喝吧。”母亲又停顿了好几秒,将咖啡杯口缓缓地抬升到嘴边,浅浅地沾了一下,她都怀疑母亲并没喝到。母亲又迅速地将杯子拿下来,摇头说:“不好喝,下次你千万别给我买了!”
她又带母亲逛了周边的大楼、园区、体育馆……导游似的给母亲介绍,母亲一知半解地点头。母亲手上拿着那杯咖啡,她劝母亲趁热喝,凉了不好喝。母亲说:“好。”但一直没喝。一路闲逛,一路聊天,母亲讲到她一个人在上海不容易,让她不用多操心自己,老家有小姨她们在,没问题的,像这次她就不应该回来,说请那么几天假肯定扣了不少钱,检查下来不是没问题嘛。她默默听,看到路边有卫生间,问母亲,母亲说不去。她进去了,叫母亲别走开。从卫生间出来,又一路聊天,走回了医院。
刚走进病房,母亲就急三火四地说:“我要上卫生间!”把咖啡杯放在桌子上,像憋了好久,急吼吼地关上了门。
母亲怎么不喝咖啡?她下意识地拿起那杯咖啡,马上吃了一惊,那杯咖啡竟然只剩下咖啡杯子的重量了……
缓缓地,她的脸上淌满了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