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深不知处(中篇)

1、

凌晨四点,开成静音的手机如流星划亮夜空般,在昏黑的卧室闪了闪。梁茗茗旋即从枕头上弹起,抓过手机,微信对话框里,芊芊写道:妈妈,我安全抵达悉尼了。这句话的下面,是一大串“想你”“爱你”的表情包。梁茗茗把那句话又看了一遍后,点开芊芊新更换的头像,一个黄头发的西方女孩。她没有回复,手机放在枕头下,继续平躺着。她闭上眼睛,双手放在腹部,尝试着关注自己的呼吸。这是她经常指导他人对抗失眠与焦虑的休息术,但这一夜,这个方法在她身上是无效的,收到芊芊的平安讯后,悬着的心终于可以落地了,她想再尝试一下这休息术。今天得在高速公路上开长途,她需要清醒的头脑保障安全驾驶。

芊芊打败了瞌睡虫和休息术。当梁茗茗闭上眼,努力地专注呼吸时,成百上千个大小不一的“芊芊”蜂拥而至,挤在她的脑海里,争前恐后地叫“妈妈”,襁褓中那个还不会喊妈妈的小芊芊,不甘示弱地大声啼哭,惹得梁茗茗格外关注她,她还不到一个月,被包在一个鹅黄色的绒毯里,两只小手紧紧地攥成拳头在哭得通红的小脸上方划着,真像个在卖力呐喊喝彩的小啦啦队员。梁茗茗突然想起,在芊芊很小的时候,就因为觉得她哭起来像个啦啦队员,所以她喜欢叫她“啦啦”,直到有一天,得知“啦啦”是种特定称谓时,她重新给那个已经会在学步车里冲她喊“妈妈”的小精灵取了“芊芊”这个名字。从她在学步车上伸着手臂要“妈妈抱”,到如今步入机场闸机后挥手告别,在生活中如此漫长艰难的过程,在回忆里仿佛只是一瞬间。梁茗茗想,她和芊芊的这次分离,相当于分娩时割断脐带吧——从此,她和她日夜守护的芊芊便江湖一别,天各一方。

倦意笼罩,但睡意全无,梁茗茗索性起床,拉开窗帘,推开窗。晨光熹微,新鲜寒冽的空气扑面而来,她伸长手臂做了几个拉伸动作,关上窗,披上厚棉褛,走出卧室。当她被十多年的惯性驱使着,径直走到芊芊的房前,在扭动房门把手的那刻,她突然意识到,往后无尽的早晨,她都不用像过去那般在起床的第一时间,打开这扇门,去看这间房里一张堆满毛绒玩偶的小床上,缩在被子里酣睡的那张小脸。她颓然松开门把手,在紧闭的门前默立了几秒后,转身到客厅。她打开了所有灯——门廊灯、吊灯、沙发旁的落地灯,然后进厨房烧水。烧水的时候,她就站在那里,守着烧水壶,像给芊芊热牛奶煮燕麦片时守在燃气灶旁那般。水开了,她给自己冲杯咖啡后,又泡了一壶茶。餐桌上有只绘着卡通兔图案的水杯,梁茗茗把它端在眼前转了一圈,然后轻轻地将它放在了原处。这只水杯是芊芊十二岁生日时,梁茗茗带她去杭州旅游时买的。一只瓷杯,她用了六年多,不舍不弃,可是这一次,她居然毫不留恋地扔下了它。

梁茗茗到厨房,用煮蛋器煮蛋,用烤面包机烤切片面包。面包机发出“叮”的一声,吐出两片烤得焦黄的面包,烤热的面包散发出浓郁的麦香,梁茗茗喜欢这种纯净的食物香气,她怕油烟,在家从不采用煎、炒、炸的方式做饭,他们的餐桌上只有牛奶、面包、沙拉、煮出来的鸡鸭肉鱼虾蛋。她想,她这样养大的芊芊,到澳洲后肯定不会像别的游子那般想念妈妈做的菜,因为她根本没有做过什么像样的私房菜,除了将方便面煮好后用生菜和芝麻酱拌一拌,告诉芊芊,这叫梁氏拌面。她把面包片放在小盘子里,端到餐厅,在餐桌旁坐下来。打开手机,翻动着微信朋友圈,喝一口咖啡,吃一口面包。芊芊更新的最后一条朋友圈信息,是十分钟之前,她发了几张图片:标有英文路牌的街景图、一栋两层小楼的外景图、一张她自己仅露半张脸的自拍照。三张图上,排了几行她读不懂意思的字与字符。她把三张图都下载到手机里,一张张放大了看,街景图那张,地面上有三人一行的影子。

梁茗茗心头一颤。她含辛茹苦养了18年的孩子,瞬息之间,让另一个一直享受二人世界的丁克家庭,不费分毫工夫,转变成了温馨的三口之家。她放下手机,站在窗口,望着窗外一角蓝天上絮絮的云,她再一次依靠深呼吸的力量驱逐内心的不快,但胃却隐隐作痛起来。梁茗茗就着咖啡,吞下的最后一口面包,如铁屑似的附在胃壁上挲着胃。梁茗茗最怕这种影影绰绰的疼痛,被它暧昧不清地纠缠着,疼痛的程度不足以用服止疼药去对抗它,不被干预的它,便伺机延宕着对神经的噬咬。梁茗茗这一次非常果决地打开了冰箱里的药盒,取出了一粒止疼药,她决定,从此刻起,不再对任何侵犯自己的事物妥协,包括这顽固的、鬼魅般困扰了她二十多年的胃部隐痛。过去,她惧怕止疼药的副作用,尽力忍耐着,可今天,她不想忍耐了,这半生,忍耐的也太多了吧?

药效很快发挥,当梁茗茗换了衣服出门时,胃已变得温驯安静。换衣服时,查了天气预报,寿州的温度比这里要略低些,她挑了件白色的羽绒服。羽绒服还是几年前韩丽陪她买的,正好,今天穿着它,去见韩丽。

2、

打开门禁,一股寒风梭子般猛然击向梁茗茗敞开的领口,她打着寒噤,裹紧羽绒服,快步朝泊在一株腊梅树下的车子走去,许久不曾开动的车子灰扑扑地趴在寒风里,就像一只没人要的流浪狗。车旁的那株腊梅树也生得一副可怜相,原本从主干上旁逸斜出的侧枝,被小区的蹩脚花匠剪光了,只剩一根独干孤零零地指向天空。天空有朵云,云也孤零零的。

梁茗茗打开车门,启动车子,打开导航。对着手机,她柔声唤:“小度小度,去寿州古城。”然后,便由人工智能拟造的人声引导着,去往她的故城。对寿州,梁茗茗不说“家乡”,不说“故乡”,总称之为“故城”,让人感觉文绉绉的,瞎矫情。梁茗茗年轻时爱读书,爱偷偷写点小文章,所谓“偷偷”,是她写的文章不示人,要么写在日记本里,要么写在好看的信笺纸上。唯有一次,她写给孩子的一封信,居然被韩丽拿给当时在报社工作的妹妹,发表在了小报副刊上。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往事如沧海桑田。

梁茗茗驾车沿金寨路高架行驶十分钟,便到了金寨路高速公路入口。十多年前,迁居省城时,她这个路痴,出金寨路高速路口便会傻眼,记得她还花50元请过一位领路的人,把她带到小区门口。那时,高速路口有许多举着“带路”牌子的人,那些人,是何时消失的?他们如今又在做些什么呢?

周末,高速公路上车流量不小。梁茗茗意识到自己又陷入遐思时,低喝了一句“好好开车”后,打开车载音乐,调整坐姿,注目前方。当张学友深情的颤音回荡在车厢时,梁茗茗不由得跟着哼唱起来。过去,芊芊坐在副驾,总是取笑妈妈听的这些老歌“没品味”,她会打开自己的手机,放一些嘈杂的摇滚乐,有一次,送她上学的路上遇到堵车,她一直循环播放一首摇滚乐,居然引犯了梁茗茗的胃痛。梁茗茗在那一刻,突然想起自己年轻时,买了VCD在家里放自己喜欢的歌,妈妈说听得她心脏病要犯了。这无法避免的代沟啊。有芊芊时,她认为自己和妈妈不一样,会和女儿一起成长,成为她的好朋友。而某天,她无意中听芊芊和同学说“我们家老太太……”时,不禁心惊,原来,无论自己怎么努力地想贴近孩子,并认为自己是孩子的朋友,而在孩子眼里,她却是一个“老太太”。人与人的关系,从来不是一厢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