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
——【唐】杜甫《客至》
一、
我们习惯把从市区来的人称作“街上人”。每到大年初二,垸里的泥路上总是挤满了街上人开的车子,而我家恰好在垸头转弯处,再往前走,路变得狭小难行,所以很多街上人就把车子停在了我家的稻场上。母亲心里是不高兴的,毕竟那些车子碾过后留下了此一处彼一处的泥水坑,但过年客怎么好去说他们呢,只好忍下了。她唯独对大鹏舅的车子是持欢迎态度的。大鹏舅是住我家斜对面的明堂叔的小舅子,用我母亲的话说,“生得体面”,还懂礼节。他人高大壮硕,胖头胖脑,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看着特别喜庆。当他把干净锃亮的丰田停在我家门口时,母亲只要看到了总会迎出来,“大鹏哎,又换新车了!”大鹏舅下了车,给正在门口晒太阳的父亲递上烟,让他媳妇丽君把拜年的酥糖放在我家堂屋大桌子上。母亲客气地要留他们吃饭,大鹏舅挥手说:“不啦不啦,我去我二姐那里吃。”他说的二姐就是明堂叔的媳妇,我叫她春菊娘。母亲笑道:“你二姐好多天前就念着你一家。你快去快去!”
大鹏舅走到后车厢,打开车门,柔声柔气地说:“贝贝,走了。”从车里传来脆脆的回应:“我不要下来!全是泥巴!太脏了!”丽君舅妈尴尬地看了一眼母亲,赶紧走了过去,“莫乱说话!自家下来!”贝贝的声音又响起:“我的新鞋子……爸爸,你抱我。”大鹏舅一边说着“好好好”一边弯腰把她抱了出来。那真是粉粉的一个人啊:粉绿色小外套,粉红色裙子,粉白的新鞋子,连脸庞看起来都是粉团团的,浅浅两弯眉毛,嘟着小嘴,乌溜溜的眼睛看着我们一众人。我那一刻正站在屋门口,愣愣地看着她,那是一个跟我日常所见的堂姐堂妹完全不一样的女孩,至于怎么不一样,我无法说出口,只是眼睛始终挪不开。而她也注意到了我的目光,一开始有点讶异,继而目光缩了回去,再次抬头看,见我还在看她。大人们论起我们的年龄相当,都在上三年级,只不过她在街上上,我在村小学上,又说起我们谁的月份大。这些我都不在意,只是看她看不够。终于,她露出恼怒的神色,喊了一句:“爸爸,走啦。”大鹏舅这才动身往明堂叔那边走。
午饭是在明堂叔家里吃的。舅爷来了,需要有人作陪,这自然不能少了父亲,还有几个堂叔也被叫了过来。堂屋里,大人一桌,小人一桌。母亲陪着春菊娘在灶屋烧火,明堂叔大女儿和二女儿(也就是我的大堂姐和二堂姐)安琼和安惠,负责上菜和盛饭。坐在我们小人一桌的,一个是明堂叔的小儿子安俊,一个是我,另外四个堂弟也是各个堂叔家的,唯独一个女孩子就是贝贝。我们的菜都是从大人桌那边匀过来的,汤菜没人要吃,都在抢炸肉丸子吃,你一筷子我一筷子,很快就见底了。贝贝没有参与,我也没有。我坐在她对面,吃着面前那一盘鱼,而她一筷子都没有夹,身子尽可能地远离桌子,看样子是怕汤汁飞溅到她的衣服上。
安俊吃着吃着,忽然抬头瞪着贝贝:“你是个女伢儿,干吗坐这里?”贝贝用普通话字正腔圆地回击,“我为什么不能坐?我是你家的客人!”安俊愣了一下,瞥了一眼大人桌没有人注意到这边,又说:“我大姐二姐都不坐,偏偏你坐这里!”贝贝抿着嘴,两颊泛红,肉肉的手蜷成一团。安俊不理,夹起一块肉,不知是否故意,肉汁甩到了贝贝的外套上,立马洇出了一团油渍。贝贝先低头看了一眼油渍,大家也都看过去,以为她会叫起来。但她没有,她直接拿起筷子,往安俊脸上摔打过去。安俊捂着脸,“啊”的一声哭叫起来。筷子掉在地上,安俊也随之夸张地跌到地上。“贝贝打我!贝贝打我!”大人桌都看了过来,安俊在地上打滚,“好疼!好疼!”被扶起来后,还“哎哟哎哟”地叫。明堂叔吼了安俊一句:“哭鸡屎!大过年的,不准哭!”贝贝这边始终没有说话,双眼瞪着安俊,手攥成一团,直到大鹏舅过来问她:“你是不是打俊俊了?”她这才眨了一下眼睛,泪珠滑落,双手松开,往大鹏舅怀里送,“我要回家。”大鹏舅小声地说:“咱们是来做客的,不能说回就回。”贝贝问:“那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大鹏舅回:“晚上回去。”贝贝想想,说:“那一定要回。你不能骗我。”大鹏舅笑出了声:“我不敢。”
事情掰扯清楚后,安俊被明堂叔赶到了前厢房罚站去了,大鹏舅重新回到了主桌上,而贝贝坐在他旁边。丽君舅妈给她又换了紫色带花边的漂亮外套。小人桌一时间无人说话。我们哪一个人此刻敢过去坐在父亲旁边?哪怕是安俊,他也不敢。这用大人话来说是“没大没小”,要挨一顿揍的。但贝贝毫无惧色地,甚至是高高兴兴地,坐在那里,吃着菜,喝着饮料,甚至还笑出了声,没有一个大人说她不对。我再次抬头看她,她正在阻止大鹏舅喝酒,“别喝了,酒喝多了不好!”大鹏舅捏着酒杯回:“我少喝一点。”她又说:“喝酒了不能开车!”大鹏舅回:“让你妈开!”这也让我十分震惊。正如刚才的惧怕一样,我们也不敢阻拦大人做任何事情,而她居然这么轻易地伸手拦下来。他们街上人真是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