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晶洞(2)

尽管各个采矿点大同小异,我还是兴味盎然地逐一看过。矿主一茬茬地换,都是一锤子买卖就走。像那个大肚子乌拉圭人矿主极少,财大气粗,他是当地人,天时地利人和之便,一承包就是好几座山,可以常年待在这里。其他小老板只能见好就收,换个地方再赌一把。山也如此,挖完了就是挖完了,剩下一座空山。开掘过的地方就是一片废墟,坑坑洼洼里积满泥水。在山里,没有一条道路是好的。但就财富而言,越乱的山,出的水晶洞就越多,挣的钱也就越多。

既然可以和伟大的时间并肩作战,同时又财源广进,为什么半道放弃了呢?在老家我听那些出来买矿的老板说过,好的翻译可遇不可求,他能把钱之外的所有问题都摆平,抓住了千万别撒手,待遇你提就是。

“待遇是不差,”齐桑说,“但也有你不想干的时候。”

“嫌数钱辛苦?”

“师兄,要不,再找一家矿看看?”

难言之隐,强迫人家说就不合适了。我跟着他看了一家矿厂的库房兼操作间。一铁桶一铁桶的紫晶洞运到库房,都糙得很,每个球体后面都附着沉重的岩石。工人必须酌情把多余的石头层切掉,再打磨,越接近包裹晶簇层的玛瑙层越好。紫晶洞运出去,是按等级和重量卖的,没人愿花冤枉钱。当然,如果开采时下手太狠,有伤及晶簇层之虞,那工人必须在玛瑙层外边加固一层水泥。库房一片喧嚣,五个工人,高压冲洗、岩石切割、球体打磨、水泥加固、审美加工,各司其职。光线暗下来,矿主打开简陋房顶上的几盏大灯,整个库房一片璀璨,无数的晶芽发射出明亮的紫色光芒。那是光的世界,是时间的世界,也是美轮美奂的童话一般的世界。但齐桑说:“该回了,山路难走。”

我们在阿蒂加斯的一家酒店住下。晚上在附近的酒吧聊到半夜,齐桑问我这几年国内的状况,我则对他的海外生活好奇,还聊了我们共同关心的母校。我们俩都喝高了。我顺嘴又一问:“为什么罢手?”他大着舌头说:“师兄,明天告诉你。”

第二天本想睡个懒觉,不想马路上举办游行的庆典,把我从床上薅了起来。去餐厅吃早点,齐桑已经在座。饭后回程,我们先同行一段。到分手的路口,齐桑没拐弯,而是跟着我继续走。

“昨晚答应过的,”他说,“带师兄去看我最后工作的一座矿山。”

他没忘。

那座山在我回去的半道上。同样千疮百孔。钱是有味儿的,全世界的矿主们都带着钻机和铲斗扑过来。我们在泥泞的山路上绕了一圈又一圈,停下来,面前是一部分坍塌的山体。齐桑指了指:“就它。”跟其他尚未开采、已经开采和已经采尽的山没有任何区别。

“有区别,”齐桑说,“这座矿里的水晶质量更高。”

所谓质量高,就是开采出的紫晶洞球体更大,形状更规整,大恐龙蛋似的紫晶球数不胜数;晶芽颗粒更大,紫颜色更深也更纯净。一句话,拿下这座矿,等于拿下其他的五座矿。从出了第一批料开始,各路矿主闻到了味儿,就鱼贯而来。

所谓矿主,并非一定要买下一座矿山,只要他能从具备开采该矿资质的当地人那里租借来开采权就行。有资质并不代表你有能力开采。财力、器械、招工、产品加工流通、资金回笼,这套程序当地人能完整走完的没几个,所以外地人揣着钱就来了。

齐桑是跟着一个中国老板来的,前一座矿刚开采完,老板赚了一笔,让他有信心参与这座矿的竞争。他们是排着队和当地人谈判的团队之一。老板和他带着礼物敲开了镇长的家门。镇长就是握着开采权的那个人。齐桑说,显而易见,他们的价码最高。离开时,镇长让自己的六个孩子从高到矮像琴键一样站到大门口欢送他们。

开采设备进入工地。工人们跟着几条矿脉深度掘进。齐桑还记得几年前的现场,告诉我那些坍塌的山体中曾有过怎样曲折的坑道。“采出的晶洞真的漂亮。”齐桑比画着。涉足这行业几年,他也是见过世面的行家。他向我要了一根烟,坐在一块石头上抽起来。

我们脸对脸抽了两根烟,他决定跟我说。

一个翻译会受雇于好几个老板。因为老板不是长年待在乌拉圭或者巴西,有钱了、有空了、有头绪了,他们才会从四面八方赶过来。中国老板大部分时间待在国内,过了雨季,开采和运输条件好了才会过来。齐桑受雇过的另一位东南亚老板私下里找到他。按规矩,长驱直入的全面开采已经开始,该矿主也有足够的能力运行下去,他人再觊觎是相当不妥的。但那位东南亚老板就是动了心思。他把两捆美元往齐桑面前一拍,说:

“拿下。”

“拿不下。”齐桑一口回绝。

老板把美元推到齐桑面前,在刚才放钱的地方摁下一张银行卡:“那是你的,这才是镇长的。用这个拿。”

“还是拿不下。”齐桑站起来要走。

老板起身更快,已经到了门口,回过头说:“再想想。你只需要和那个狗屁镇长沟通好,确保出了问题我可以接手。其他的跟你没关系。”

齐桑盯着那两捆美元坐了一个小时,拨通了镇长的电话。

“难吗?”我问。

“盯上了钱,一切都变得无比容易。”

齐桑说,他的确就干了那么多。接下来采矿按部就班继续进行,顺利得让他怀疑那两捆美元是假的。他觉得是自己想多了。谁都可能心血来潮,东南亚老板更有可能。这个喜欢穿花衬衫的老浪子,经常在酒吧里为了某个乌拉圭美女甩出一大把钞票,唯一的要求就是让对方坐到他对面让他看上半小时。

那天雨后初晴,中国老板独自去了矿场。他想催促工人把大雨耽误的工期补回来。就是日常的监工,齐桑不必跟着。他在短租的房子里读爱德华多·加莱亚诺的《火的记忆》。下午三点,工头给他打来电话:“矿道塌方了。”

“有人伤亡吗?”他问。

“没有,人都在。”

“赶快通知老板。”

“找不到老板。”

“打电话。”

“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