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马山的雄鸡一声高喊,跌落在塅里的长安镇醒了,炊烟从梦里摇出来。挑担的,拉板车的,开小货车的,夹杂着甩胳膊踢腿跑步的,全都映在镇子外面的白墙上,极像腊月里上演的皮影子戏。
盘松林也从梦里走出来,站在双马山石屋前,朝镇上看。他每天都这样,起床头件事,喜欢站在这里朝山下看,先看看别人的日子,再开始自己的日子,这样觉得一天很踏实。想想守在南疆,面对着枪林弹雨,地雷硝烟,生命像一根线挂着,不小心就丢了。谁也没心思去欣赏田园美景。看着看着,就见有个皮影子移出了白墙屏幕,移到了通往双马山的路上。凭他多年练就的火眼金睛定位甄别,那是个真人。从步速上看,是个年轻人。这么早,这人上山干什么?他凝住眉头,离开山边的石台。
地坪本就不大,两头还种了两棵开着白颜色花朵的山茶,地坪就不是个地坪,是个不小心踩平了草叶的林中空地。他做了几个扩胸动作,鼻翼动了动,一缕墨绿色的湿润就涌入胸腔。静下心蹲个马步,就势耍起拳来。掏裆砍脖,金钩锁喉,拳拳带风。他就是拼着这套马帮三十六式,打倒围攻的敌方特工,全身而退,以致今天还能活蹦乱跳地活在他的双马山。整套动作下来,洗了个汗水澡,通身湿透,筋通脉顺。他擦把汗,把身子扔在藤椅里。抄起竹桌上的宜兴陶壶,咬住热气幽幽的壶嘴嘬了一口,满嘴留香,畅快便喷口而出:这日子,过得。
坡下是大片茶园,茶园是母亲留下的。醒来的茶花正殷勤地招待早起的蜂群。八百年的龙头老茶树,迎着山风摇动一身霞光。他在南方的陆军医院住了两年,回来的时候,市委书记带着退伍办的人,捧着鲜花来看他。对他说,你是功臣,家乡人民欢迎你。工作安排上有什么要求尽管说。他说了句大实话,除了扛枪我只会种地,还是回双马山茶园吧。
空中洒下大片嗡嗡声,抬头看去,几只耀眼的鸽子从头顶划过,渐渐远去,消失在视线尽头。
茶园里的活路告一段落,雇来的茶工们回了家,剩下他,心甘情愿陪伴那株龙头青老茶王。茶王长在岩石间的土堆上,七八米高,一抱粗细。是他祖上结寨种下的。临空伸展两条虬枝,皱皮上浸满风霜,黝黑的叶片上阳光闪烁,那是祖先智慧的目光。
一年又一年,茶王守望着这片土地,守望这里的春种秋收。
拿出半块枯饼,去年茶籽挤压后留下的。用过一些,剩了饭碗大一块,不成形状,这样倒方便使用。不用锤子镰刀,用手轻轻掰,就都碎在手掌里。他把碎屑扔到潲水桶里搅匀,提着来到坡上的菜园里。那里有大片的菜地,正方形的一块块,整整齐齐。人家的地都是长方形,他把地都整成正方形,像他在军营叠过的军被。来的人都觉得好笑,他自己不觉得好笑,只觉得看上去舒适熨帖,只想上去躺一躺。畦块上多半盖着枯萎的冬茅草,少部分种着菜。莴笋散漫地绿着,苋菜规规矩矩地红,芹菜过了青春期,叶子已经落尽,只有菜秆整整齐齐列着队。掀开那些盖着的茅草,泥土看上去是褐色的,很碎散,冒出星星点点的绿,那是争强好胜的嫩草,他没空管它们。用手里的瓜瓢,舀起枯饼水,探到畦土上方。轻轻抖动手腕,瓜瓢里的水跳起来,呈扇面状扑向泥土,在泥土表面迸发出畅快的哧哧声。浇完那几块地,他用食指在地上摁了一下,指窝里显出黏稠的亮色,他觉得土地吃透了水,满意地重新把茅草盖上了。
摘了几只辣椒,扯了葱,又掰断了两棵蹿进菜地的淡竹笋,准备拿去沙坑边冲洗。他从菜地里直起腰来的时候,看见路边捉虫的灰喜鹊轰然炸起,朝石屋方向飞来,齐刷刷降落在石屋周围的树上,叽叽喳喳吵个不停。他想起那架颇有点神奇的62式望远镜,隔着百米山谷,居然发现对面灌木后敌人的帽徽。现在手上没有望远镜,他就弯卷手掌,卷成一架望远镜,抵在眼眶上。双眼从手的望远镜望出去,远处的物体看得似乎清晰些。他移动目光观察一阵,刚才鸟儿起飞的地方,除了山风摇动树枝,其他没看到什么活物。
沙坑的水是从上面岩眼里流来的,四季甘甜的泉水,不停从山的心窝里往外喷涌,动情地流进沙坑,又从沙坑里依依不舍流进下面的溪水中。沙坑里生活着一些动作敏捷的楞子鱼,担负着检测水质的工作,有根竹管直通石屋。他在沙坑水奔向小溪的过程中,冲洗了葱和辣椒。拿起笋,食指贴在笋尖的两片叶尖上,随意那么一卷,笋壳便老老实实卷在了食指上,笋秆嫩生生地裸露在水中。盘松林并不急,他慢慢地洗着,洗呀洗呀,洗了很多遍。反正长流水,洗也流走了,不洗也流走了。他就是欣赏那种泉水流泻的小瀑布,给人一种清爽透骨的感觉。洗完几样采摘,他用半张芭蕉叶包了,搁在沙坑边。他没有急着回石屋。
揭开菜地上那些茅草,在刚刚浇过水的地方,奇迹出现了。无数泥土的生灵钻出土层,从容不迫地爬行在晨光中,翻滚扭结在一起,用着它们自己的语言,无休止地沟通交流。他蹲在那里,屏住呼吸,细细地观察,倾听。连泥土捧起那些黑色蚯蚓,小心翼翼放进桶里。尽管每年他都要做这件事,但每一次他都觉着新奇,觉着惊喜,觉着神秘。
快种快薅!鸟叫声从那棵老茶王的枝叶间传来,声音嘹亮而清香,听起来很容易想到家乡的田野和稻麦。这使他心底里涌上一阵快感。那种鸟名叫四声杜鹃。突击侦察前几天,他们专门训练了识别鸟音,他对这种鸟很熟悉很亲切。茶王的四周,早已挖好了环形深沟,挖得顺手,差点把沟挖成了防御工事。盘松林把泥土和蚯蚓均匀地放进沟里,浇些清水,细致地将沟两旁的表土,盖在那些包裹着蚯蚓的泥土之上。做完这些,他长长吁了一口气。他不知道祖先利用这些黑蚯蚓做什么,或者利用这些小精灵松土,或者做肥料,或者有另外的什么隐秘用途。他猜测过多次没有答案,仍然很认真地照着先人的路子去做,茶王于是把传奇带到了今天。
盘松林住的石屋隐没在竹林中,不是走到近前很难发现。它在上世纪某些岁月,曾经是地下交通站。青春期的母亲驻守这里,凭一身功夫给部队转运护送给养。他回来后,石屋外面的壳壳没动,在里面动了些手脚,还通了电。盘松林觉察到石屋周边有些异样,树上的鸟儿全都闭了嘴,隐蔽在叶隙间窥探。跨进门,盘松林心脏狠跳了一下,他下意识跳到门旁阴影中,定了定神。在飘忽的晨光中,有个人坐在堂屋当中。粗壮身材,齐肩的棕色头发,遮住大半个脸,看上去像肩膀上长朵巨大的蘑菇。他想起那个从镇上出来的皮影子人。
那人转过身,把脸前的发帘拨开,勾向耳后,显出一张大脸盘。你是盘松林盘爹?
是个妹子。盘松林朝前走了几步,走到亮堂的地方。没有说话,双眼紧盯着对方。
我是盘龙的同学,来看看你。
他在干什么?而立之年,家,家不成,业,业未立。像只瞎眼老鼠,到处乱窜。
他在手机店卖手机,很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