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大泉寺看梅

1、

连日大雪,天光放晴,太阳遥远地挂在半空,像一盏虚白的灯,有亮度,没多少热力。但有了光,总让人心头觉得有一丝暖意。此时,大泉寺的红梅吐露新蕊。往年,陈素云是要去看一看的。也不是大泉寺的梅花与别处不同,有多出奇,是从柴米油盐的具体生活里,抽离那么一会儿,去务个虚。鲸鱼潜水时每隔一段要出水换一次气,陈素云的换气频率以年计。

她都是独来独往,转一圈,见不得人似的。说到底,还是工作家务一堆琐事押着她这个“人犯”呢,她也就趁无形的“监工”不注意,赶紧越那么一会儿狱,和审美偷个情,回来继续楔入辛劳又冗长的余生。她想大部分的人生不都这样吗,内心藏有一点潮湿、纤细和不合时宜,睁开眼,就得面对日常的规矩和琐屑。她也并没有什么不同。

人都说陈素云是个好女人。“好”是升高的水位,淹没水下汹涌的激流、纵横的沟渠、包裹的泥沙石子,呈现的只是一汪温柔的死水,波澜不惊,托举所有经过她这片水面的帆船,顺利航行。你既然都“好”了,自然要对枯燥并触目惊心的婚姻容忍,对平庸又因年轻不知人世深浅而常怄气的儿子隐忍,包容外行又工作狂的领导指手画脚,接纳自己年久失修的身体隔一段这里痛那里疼……“好”如一个牢笼,收缴所有的个性,只剩一张模糊的微笑的面容。陈素云恨透了这个评价,还没死呢,就已经盖棺论定。

王方成和儿子就寄生在她这个“好”上,吃定她的脾性。比如,父子俩一脉相承,吃完饭碗筷永远是往那一推,哪怕煮个泡面,吃完碗筷丢到水池里,她不刷,能泡到地老天荒。陈素云梦想家里干干净净,舒舒服服,绿植枝叶往她修剪的方向柔顺抽穗,不会因为卫生习惯不同有矛盾,没有臭鞋子、臭袜子乱飞,衣服被子整齐,散发着洗衣液的清香。她受不了房间有污渍,任何一点视线可见的污垢都好像涂抹在她心头,越想越抓狂,不及时清除掉,她浑身难受。这已有些病态了。可父子俩仍鞋子乱放,臭袜子脏衣服乱扔,干湿分离的浴室洗完,仍能弄得到处水渍。王方成抽烟咳吐瞄住烟灰缸垃圾桶,就那么大致地一弹一吐,就这还是在陈素云反复申诉下的应付……她明知道,他们就等她受不了,主动清扫。她的母性和责任心,甚至洁癖和强迫症,都成了他们可资利用的把柄。他们坐享其成。

王方成是坏人吗,恰恰不是。认识的朋友都说老王豪爽,虽然说的时候免不了揶揄一笑。王方成将好的一面挥洒在了外头。做小生意这么些年,倒腾过烟酒,开过洗煤厂,接过五金铺,最近几年跟人做点小工程,他总在外面忙忙活活的,处兄弟,耍朋友,抽烟喝酒,热闹不断,除了低价时买了一套三居室,也没见他挣下什么钱,家里诸如冰箱电视等大件还是陈素云置办的。

有些夫妻,稀里糊涂结了婚,刚开始也能和和美美,遇到困难,两人捆绑着去渡。等到生活裕如一些,各自性格舒展开来,才发现全然不是一类人。陈素云好静,财务工作本就烦琐,她却有耐心,工作账目有条不紊。闲下来,就爱画几笔,她小时的梦想就是将来能画画。人陷在现实里,哪也去不了,脑门上没有篱笆,一张纸,本是空白的,想到什么,涂抹几笔,就有了亭台楼阁,有了山长水阔。还有比这纸上神游更有意思的事么。

王方成则好热闹,好耍,他享受那种呼朋唤友的簇拥感。陈素云曾一针见血总结过,王方成处的那些朋友,大忙帮不上,小事用不着,吃喝最擅长。他请吃请喝,一帮兄弟跟着,场面上,众星捧月,都喊他哥,他也觉得自己是大哥,可转过身,谁不把他当冤大头呢。

在家,王方成既不豪爽,也不随和,他如将军回营,披坚执锐厮杀,中场修整,到家里还不得有两个服侍的小兵?这种态度的偏差造成沟通困难重重,陈素云有工作,又不是依附的藤蔓,凭什么唯你臭脸马首是瞻呢?陈素云本着息事宁人原则,不太过分的,让做也就做了,懒得跟他计较。可家是一个封闭的私密王国,忍让换来的是蹬鼻子上脸,王方成大男子主义,你不压倒他,他就要统治你。他说话从不是“能不能怎么样”,夫妻俩有商有量;而是“你不会怎么怎么”,一开口就带着责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