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声说话的女人

我当然害怕,因为将沉默转化为语言与行动就是在暴露自己,而这似乎总是危险重重。

——奥黛丽·洛德《局外人姐妹》

我曾经能够口若悬河,事情发生得比想象更早。在十岁到十二岁的年纪之间,我从来没有那么迫切地需要讲话,即使我并不是在时时刻刻说话,头脑中依然能够感受到迅速扩张的词汇在汹涌澎湃,彼此链接,生成未能出口的绣章。伴随着说话欲望的是每夜旖旎的梦,幻想的世界有明确的线条与轮廓,细节以理性的方式生长,影像由此连续,丰美、精确、强烈,让梦境中的我亦为震动落泪。

十岁那年,父亲终于给卫生间安装了新的门。三年前教工宿舍调整时,父亲在面积大和装修好之间选了前者。我们搬到了这间“L”形布局的宿舍。最外面是客厅,左侧有一个小房间是父亲的书房。从狭窄无光的通道进去,左右各一间卧室,大的是父母的房间,小的是我的房间。通道走到头,前方是卫生间,右侧是侧门,侧门连接厨房,厨房外是小院。刚搬来时,卫生间的门就残破不堪,油漆脱落,下部透气的百叶断裂,合页也松松垮垮,最终在一天夜里摧枯拉朽地倒下了。不知父亲做何想,他一直没去换门,好几年,用一张有客人来吃饭时用的可收叠圆桌,收起立成一个屏风,白天放在卫生间门口做个遮挡,夜里卫生间就门洞大开。教工宿舍和教学区以一条校内河道相隔,是一长排红砖平房,各户门前以一条公共走廊连接,方便雨天行走,也可放些杂物,当作门廊。住户均为本校教师,彼此熟悉,很少有人家关起门过日子,尤其放学后,各家之间相互走动都是常事。可我却有些困扰,尤其夏天。我放学后在操场玩出一身汗,回来冲澡,总听到有人进到我家中,只停在客厅和书房找我父亲尚且还好,但也会有人顺着通道走进来,到厨房和小院找我母亲,那就一定会经过卫生间。每每听到脚步声渐近,人声渐响,不知道为什么,在这扇圆桌屏风后面洗澡的我,总会很想上厕所,但又知道站在浴缸里绝对不可以,于是天人大战,尤其听到男性的声音。好多年后,一次夜间独身在山野走路,我才理解那种状态叫害怕。洗澡时一些熟悉的气味能够让我放松,洗发水的苹果甜香、香皂的茉莉清香、花露水的薄荷清凉和忍冬青涩,混合出夏天特有的味道。这种对甜蜜香气的喜爱延续到了对香水橡皮、香味自动铅笔芯和香水纸巾的占有欲,我流连在学校门口的文具店,痴迷它们带来的檀香木的清淡奶香、依兰的清润墨香和绿茶的轻盈茶香。十岁那年,父亲给卫生间装上了一扇又新又漂亮的门,奶油色油漆,复古欧式勾线,中嵌磨砂玻璃,几乎让整个家熠熠生辉。有了这扇门,洗澡后在潮湿的卫生间,我可以放松地和凝结水雾的镜子里树苗一样生长的身体,和停在瓷砖上细小脆弱的蜗牛彼此好奇相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