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3)

杨青松马上红了脸,拿着茶杯泼了过去。气氛顿时凝固了一下,然后那个同学就咆哮,要不是李记者回来,杨青松,你喊我爷爷都请不来我。说罢摔了个盘子,转身离去,走到门口又回头怒喝,杨青松,你整天说李剑中招考试抄了你的卷子,就你那傻样,你觉得别人信吗?

这个同学说的是实话,我确实没有抄杨青松的卷子,是杨青松抄我的。那年中招考试,我们分在了一个考场。连老师都说,你们两个太幸运了,一定要互相照顾。他在考前跟我说,数学的最后一道代数几何综合题,他从来都没做对过,一定要帮帮他。数学考试卷一发下来,我就先把最后一题做了,然后抄在了一张纸上,团成一个球,趁着两个监考老师低头嘀咕的几秒钟,非常迅速地将纸球丢给了他,那道题十五分。

我们两个报的都是中专,上世纪90年代初,中专中师仍是中招考试里最为重要的录取,对农村孩子来说,考上这两样,已经端上了国家的铁饭碗,可以转城市户口,分配工作,按月领工资。只有成绩好的学生,学校才让报这两样。

他超线十四分极为风光地考上了中专。我的分数不到,只好去上了高中。我高三的时候,杨青松中专毕业了。他给我写了一封信,说有点倒霉,刚好赶上改变政策,中专生毕业已经不包分配了,他要自己出去闯一闯。我读大学的时候,又收到了他的信,说读书无用,大学毕业,不还是要找工作?不如早参加工作。他在广西挣了大钱,月薪一万多,劝我也去。

我一时心动,就准备去找他。路费不够,去找派出所上班的表哥借钱,他看了信后说一定是传销,警告我要是敢去,就把我腿打断。后来的事实证明表哥是对的,杨青松骗去了很多同学,最后被公安遣返的时候,他家里坐满了人,都是找他要钱的。

说杨小小的名字像妓女的那个同学,也是接了杨青松一封信,意气风发地去了广西,到那一看是传销,被人开了几次会后,还是把自己的姐姐姐夫都发展了过去。一家人回来后闭口不提那段经历,堵在心里的事情,变成别的冷言冷语出来也是正常。杨青松闭口不提当年我给他传纸球,反过来说我抄他的考卷,想想也是有怨天怨地或者自怨却又没法说的原因吧。

我上班以后,他给我打过电话,言语间皆是羡慕。我心里清楚,以他的成绩,如果上了高中,他一定能考上大学,甚至会比我考得更好。

没有谁对自己的生活是听之任之的,之所以不改变,是没法改变。人在时代里,不过都是被推着漂浮的,他跟我说过,他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所以他给他的女儿起名叫杨小小。

三、

与杨青松分别后,衰老将近的颓败感,让我连着几天都毫无精神,不管做什么事情,总觉得失去了些什么。我跟杨青松上了中专迎来了挫败的命运不一样,我读大学,顺利找到工作,结婚,有了儿子,在单位里上不去,也没有下来,也算顺利的一生,没有失去什么为什么会有这种失去感?想想吧,不是没失去,是压根没得到,除了正常的生活,我什么也没有得到。正常生活之外还有什么?我也说不清,从小到大,总有些不断变化的额外盼望,也从没有实现过。

我犹豫再三,还是决定放下手中的人物专访稿子,去了一个小县城。报社不断收到来自这里的举报信,说当地的开发商在交房时问题很多,买房的投诉无门。我也是掂量过的,太大的问题不敢曝光,太小的事情形不成热度,这种小县城里的事情,拿出来有影响也不会有什么阻力,说不定我就一举成名了。

我也是想当一个名记者的,那种以笔为剑,揭开一层层事实真相的记者。

到了地方以后,发现事情比我想象的还要严重,交房时候一千多户的小区,连一棵树的绿化都没有,水电不入国网,交水电费要交给物业。一个小县城的物业费和北京的物业费一个价位,还额外多收了很多种名目的管理费。

害怕受到干扰,我的采访是悄悄进行的。采访对象有当地的富商,也有当地的公务员,他们也都在这些地方买了房,更多的是普通老百姓,节衣缩食了一辈子的钱,都在这一套房上。买房时候的合同,厚得一本书一样,很多人都没有看,匆匆签了字,谁能想到那合同里都是开发商的免责声明。

我在那里待了三天,收集完材料后迅速离开,连夜赶完稿子,拿给报社主编,准备一鸣惊人。我对事情的判断还是准确的,这件事情确实让我那位极有同情心的主编大为震怒,准备在周六的专刊上重磅推出。

我交稿那天是周三,等了三天后,周六的专刊上,是我那篇企业家的专访。

我去问主编,他摇了摇头,说,这事就算了吧,那个稿子你也不要外流出去,为你好。

为什么?

唉,你都没看,那企业的股东里有我们的一个大广告商,我们的工资都得靠人家发呢,这个要是发出来,咱们俩都得出去找工作。

我无力争辩,和主编一起无能为力地骂了两句,感叹了一下人在人群中的无奈,就下班了。走出报社后,我站在高楼大厦中间,一阵阵晕眩,脑袋中如强风刮过,一阵阵呼啸。

这种晕眩已经很久了,我从没有在意过,这次仍然觉得是心情不好导致的,人嘛,总会在事情开始的盼望与最终的结果间有落差,心理再强大的人,也会在身体上有反应,尤其我这种郁郁不得志的人,这种晕眩可能就由此而来。

回家后,在沙发上一躺,什么也不想干。

李菘菘打篮球回来,进屋就嚷,爸,你猜我今天进了多少球?

进了多少球重要吗?你大学毕业,不考研也不找工作,你想干什么?让我养着你吗?

李菘菘仍然一脸是笑,说,爸,我不是没找到合适的工作吗?你总不能让我送外卖去。考研有用吗?研究生毕业送外卖的不也很多吗?你要不信,今天咱们随便点几单,来一个外卖员就问学历,看里面有几个硕士、几个博士?

我和儿子做过类似的事情,那天点了十单外卖,里面两个硕士,四个重点大学的本科,另外四个说不便告知,我就不知道他们到底是什么学历。从那次以后,我也不再要求儿子考研,觉得只要他高兴就行。

儿子看我又提到这些事,知道我心情不好,就躲进自己的房间打游戏去了。

我在他的这个年纪,充满了幻想和奋斗的动力,现在经济条件好了,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孩子们都没有动力。这样比较的话,杨小小比我儿子强多了,至少知道准备考研。

我很快就帮杨小小找到了导师,刘教授,我一个大学同学读博时候的校友。我为了初中同学托付的事情,摇到了大学同学,大学同学又摇到了他读博时候的同学,想想吧,我也是尽力了。

我和大学同学一起请刘教授吃饭,郑重地将这件事情托付给他,他答应得很爽快。饭局后,我将事情告诉杨青松,他很高兴,说他再请一次,让我把刘教授约出来,他再带上小小,大家一起见一下,这样就把小小考研的事情托付给刘教授了。

我觉得是个不错的主意,就让杨青松等我的电话,我来安排这件事情。

我打电话给刘教授约时间,他淡淡地问了一下杨青松的职业,我说他是县城的一个小旅馆老板。刘教授说,李主编,那么远,不让人家来回跑了吧。

我其实就是一个普通的记者,我大学同学为了烘托我的身份,直接把我说成主编。这也没什么,在很多场合,职务都是被口头提拔了的,大家就算知道了底细,也都觉得正常。

起初我还觉得,刘教授是体谅人家。后来和我大学同学说了这件事情,他笑着说,老李啊,饭可不是随便吃的,你要说你请还凑合,你说你那个同学请,你想,人家一个知名的教授,去吃一个十八线小县城旅馆老板的饭,你觉得合适吗?

没什么不合适啊,都是人情嘛,感谢他能照顾人家的孩子。

感谢的方法有很多种啊,你不要用人家不喜欢的感谢。

我明白了同学的意思,也不好意思再跟杨青松说这事,就从他给我的九万元钱里,拿出来了两万多,给刘教授买了烟酒,去送礼的时候,心里一阵别扭,觉得这些俗物会玷污了教授的清高。

我把东西直接放到了教授小区的门卫那里,省得见了面让这些俗物弄得两个人尴尬。放下后给刘教授打了电话,他在电话里一阵推辞,知道我已经走了,就没再继续推,让我把他的电话给杨青松,让杨小小主动联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