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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两点,隔壁女人的哭声,被H屏蔽在睡梦外。
花了四年养成的生物钟,本应在上午10点45分将H叫醒。他会跳下床,拉开窗帘,播放日本流行音乐组合“星期三的康帕内拉”的歌曲,音量调到两格半。洗漱后,吃下一整块临期三明治,干嚼两粒维C片。坐到电脑前,开原神,水战锤群,清理出体内的淤浆,再接设计单。中途叫外卖,披萨、意面、韩式炸鸡或南昌拌粉。入夜合上电脑,在阳台烤肉或煮火锅,倒序重复上午的事项,睡前刷短视频助眠。可最近冒出的两个变故,搅乱了H的日常。
其一,前阵子为互联网公司做的联名礼盒被网友指出涉嫌抄袭。律师函躺在邮箱,H忘了点开看。他近一个月没接到活儿,空出的时间,把“王者”反复打上“星耀”。其二,月初隔壁搬来了一对情侣。
显然第二件事更为致命。今天他7点50分就醒了,是被隔壁咖啡机运行的声响吵醒的。情侣有早餐喝咖啡的习惯,现磨手冲,苦咖啡味儿扒开门缝,钻进被子里,令H更清醒了。女人的声调极高,尖利刺耳,一大早在唠叨:毛毛谁来遛,内衣和外套不能混在一起洗,别把尿滴到马桶圈上。嘈杂的声音用“嘭——”一声收尾,世界回归静寂。
H听得清楚,昨晚情侣吵了一架。起因是女人做饭速度过慢,男人等得不耐烦,说,你他妈想饿死谁。女人说,你爱吃不吃,不伺候了。男人回,你那破厨艺,狗都不吃。女人飙高音,说,信不信毒死你。油烟机停止,争吵爆发。H抱出一堆零食,坐到墙边,像隔着一面墙,收听一部实时上映的剧情片。中间分了下心,女人突然哭出声来,H跟不上节奏,一头雾水,便洗漱入睡了。
哭声滞留在夜晚,第二天,女人一切照常。H得出结论:爱情生效了。
事实上,隔壁出什么声,都要从他耳朵里过一遍。H租住的小区属于回迁房,二房东收毛坯房源装修,空间最大化利用,八十平方米的套房,隔出五个单间。墙体是泡沫板,隔音差,虽是合租,但等于不碰面的同居。
H的房间朝北,与隔壁情侣共用一侧过道,两道门呈直角,一墙之隔。H因此成为情侣生活的首席听众。
男人的打鼾声走向由高渐低,带转音,具备一定的催眠性质;喜放屁,肠道消化功能好,频繁的马桶冲水声,可以佐证;素质堪忧,输掉一局游戏后,平均骂五分钟脏话,问候人家祖宗十八代,带北方口音,中气十足,兴许体格健壮,肱二头肌发达。女人的鞋基本带高跟,档次不低,响声清脆;有两到三名闺蜜,每晚必通语音,交换八卦情报;洗澡时爱听网络神曲,纵情跟唱,歌声不敢恭维;泪腺相当发达,哭腔婉转,穿透力极强。二人养有一条斗牛犬,名叫毛毛,性情暴戾,每夜十一点到小区楼下遛完弯儿,回来时都恶狠狠扑门,吼声可怖,如丧尸出笼。另有一点,经过多个深夜测算,H可以断定——男人的性功能已步入下坡期——女人叫床声长短不一,常戛然而止,时长维持在5至10分钟内。
隔壁搬来后,争吵声没断过。女人骂男人:不讲卫生,臭脾气,只顾打游戏,日子没法过了。男人回女人:啰哩八唆,没事找事,有病去看医生,不爱过拉倒。往往一个回合后,会迎来对骂,你来我往,战况胶着。末了,以女人的哭声告终,或者以H的瞌睡告终。
隔壁传来的种种声响,远超出H的认知。三十岁大军压境,他没正经谈过恋爱。对幸福的形状和范畴也缺少概念。
H是一个迷恋结尾的人。漫画书的结尾,电影的结尾,公共交通工具的结尾。他追动漫,从来只挑已经完结的;看完一部喜欢的电影,会剪出尾声部分,收藏进U盘;少年时代的他有坐公车的爱好,把一条路线从头坐到尾,直到记住每一个站台名。平时跟朋友相处,关系没到多熟,就闹僵绝交。有过几次情投意合,尚未确认关系,便决定让恋爱终结。H总结,这种结果大概是出于自己坚信,有结尾,才不会失控。
当然,H也对生命的结尾着迷。他在15岁时立誓,活到27岁就自杀。
两年前那天,吹灭生日蜡烛,H有几分沮丧,意识到履行誓言的决心随着青烟的弥散减弱了。他怀着忐忑的心情,为自己挑选过死法。跳楼?他亲眼看过,人砸下来四分五裂,大腿被广告牌割断。投河?他用一盆水演习过,忍不了水灌入鼻腔的感觉,且大多情况下,尸体捞不回来,会变成鱼饲料。上吊?他向来最厌恶的,就是长舌头的人或鬼,不想成为其中一员。吞安眠药,是性价比较高的一种了结方式。把药攥在手心时,H突然意识到,这样一来,将进入一场永世没有结尾的睡眠,历经一程永远不会终止的死亡。他的自杀梦收尾了。
记忆中,有人丢来过一句话,为H下了个定义:你是个没有感情的家伙。
他为这声褒奖窃喜。假若以父母的关系为标尺,感情这东西,没有才该庆幸。和隔壁情侣不同,父母并未有过争吵。婚姻像两人共同染上的一种病菌,常年引发恶疾,但从不去根治。从记事起,他们就不和,直到如今,两人还在一起生活,相互忍受,彼此折磨,这段感情没完没了,不会有什么结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