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尘暴

我和我爸,难得说话。不是一家人七嘴八舌的那种说话,是两人直接对话很少。有一天,在济南,午饭后,隔着一个茶几、一株铁树、一台兀自播放的电视,还有来回走动的人,我爸对我说:“昨晚是不是没睡好?我看你脸色,你这样可不行,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叫人心惊的事?你别一个人扛着,说出来,我和你妈帮你拆解拆解,你要不好意思,就光和我说——来,你说说看,你到底怕什么?”

我讲了一件事。

二〇一五年在郑州,APEC(亚太经合组织)会议前几个月,市容大整治尚未见效,整个城市笼罩在土黄色的尘雾中,人在街上走一圈,皮鞋上一层土,商场、酒店门口的自动擦鞋机前,人们排着队,一只脚一只脚地递出去,狠狠地擦够时间;等不及要见客的,就将脚偷伸到另一条腿后面,在裤脚上蹭几下,蹭出一个光亮的鞋头。到了室外,人人都缩起脖子,一头扎进那妖雾中,同伴们正说话,狠咳一声,一口痰卡在喉咙间,慌得一众人都帮他找垃圾桶,垃圾桶不常见,心急的人早就一口吐在地上。那痰呈明黄色,黏度极高,就地一滚,沾上些碎沙黏土,快成固体。

就是在这样的尘土飞扬里,我奔波了十数日,足迹遍及郑州市区外加几个代管县级市,费尽口舌推销一个并不适合当地的立体车库投资方案。离开前一天,我请一直陪我四处跑的当地朋友吃饭喝酒,谈及在郑州半月光忙生意了,竟没去周边转转,开封府、少林寺、龙门石窟离郑州都不远,来回车程都在一天以内,朋友建议我多住几日,把他的车借给我,自由自在,想去哪儿去哪儿,市区的酒店也不用退,仍住在那里,因为这几处景点均以郑州市区为中心呈放射状分布,逛完一个地方即回酒店,明早再出发,这样安排最合适。我想一想说:“我自己倒无所谓,郑州离济南不远,倒是可以让我爸妈也来,坐高铁三四个小时就到。平时专门来旅游呢,他们自己未必能来,现在正好,我在这里,又有车,真可以带他们转转。北方老人最喜欢包公、杨家将这些典故,你刚说的这些景点,他们会喜欢,只是不知道他们肯不肯来。”朋友也真仗义,我只是随口说了几句,第二天一早人家就把车送去4S店做了个保养,好让我用得安心。

4S店保养带洗车,车开回来时本是干净的,车窗上还挂着水珠,但是路上赶上堵车,停在高架下的匝道口,四十多分钟下不来,奶白色的车身已敷上一层细土,偏偏这时来了一阵小雨,不多不少将那层土和成稀泥,一道一道挂满车身。雨停了,车流仍未松动,朋友闲着也是闲着,索性下了车,从后备厢搬出一箱矿泉水,从手套箱里翻出一次性牙刷,一边倒水,一边像刷牙一样将那车又细细洗了一遍,然后才干干净净交到我手里——这份用心啊!临走时他交代我说:“今晚有沙尘暴,市里发了橙色预警,车放到地下车库,你没事先别出门,窗户关紧。”

我去前台办理续住,因为说迟了,我住的那间已被订了出去,我在这里住了半个月,和那位前台领班混得挺熟。领班对我说,顶楼还有一间套房,之前一直被人长租,前段时间才空出来,市场价肯定贵,但她愿意给经理打个电话,问能不能适当加点钱就升级。以我的经验,这种情况下凡是声称给经理打电话的,经理没有不同意的,有时我都怀疑是不是真有这么一位经理时刻在后台等着接电话。

“毕竟这套房间现在不太好做,”领班好像也不急着打电话,“之前长租的那人出了点事。”

“没事,”我说,“只要不是凶杀现场。”我昨夜的酒还没醒透,说话有些孟浪。

“那倒没有,但那个人确实杀了人,好多年前,在他家里,杀了他亲爹还是亲娘,然后逃了,抓了好多年抓不住,最后是被举报了才抓住。”

我说:“你们酒店举报有功。”

领班说:“才没有呢,我们酒店因为这个差点被查封,那时还没有人脸识别,他伪造了证件,我们也没仔细查。”

“逃犯还住套房,够奢侈。”

“什么呀,因为他家就在酒店东面隔一条小马路,那间套房是唯一窗口朝东的,站在窗前能看到他家客厅,也就是当年他杀他爹还是他娘的地方。抓他那天,他一直喊冤,说他爹还是他娘不是他杀的,真正的凶手一定会重返杀人现场,他藏在他家对面这个房间这么多年,就是为了每天守在窗前,等待真凶现身。”

当夜狂风呼号,风声响彻华北平原,如果你仔细听,还能从这浩大声浪中听出每一粒沙尘撞在窗玻璃上发出的又细又脆的声音。套房里窗户和窗帘都紧闭,我拥被而眠,梦一层一层将我裹紧,在其中一个梦里,我梦见自己一口口吐出黄土,那黄土因被肠胃消化过而格外细腻,我源源不断地吐出它们,体积超过我的身体本身,慢慢将我埋起来。我想到棺木,立刻有一具棺木应我的想象而来,不大不小正将我囚住。我心下害怕,嘴里却继续吐出黄土,要将棺内空间也填尽。呼吸渐渐滞重,空气中开始有腐坏的味道,时光好像在梦里加速,过了好多年,然后时间线恢复正常,我听到细碎的“唰唰”声,好像有考古人员正拿软毛刷一点点剔除棺木缝隙中的土,随后这棺木被撬开,刷子探进来,要将这具被黄土封存的尸身一点点刷出原形。我感受到自己作为一件珍稀文物所应得的那份敬畏与小心,越发不敢动了,害怕身子一抖,让刷子们失望。刷子越是接近我的真身就越谦卑,生怕一不小心碰掉我一根毫毛,贬损了这宝贝的价值。最终,一把最是老到的刷子被派出来,这刷子决定从我的脚部入手,让这个相对不重要的部位率先暴露在空气中——我就在这时醒过来,看到黑暗中有人站在床尾翻我的被角,我的脚底板顿时感到一股凉意,这凉意经由身体一路放大传至脑门,我猛地挺一下脖子,颤声喊:“谁?!”

我的父亲先是被这喝问声惊得收了手,继而用不容置辩的口气自我介绍道:“我!”

我半天说不出话来,只大声喘气。

父亲说:“你看看你,我是看你蹬被子,想给你掖一掖,你这是干什么?”

我说:“你……你怎么在这里?你什么时候来的?”

“不是你叫我和你妈来旅游的吗?我和你妈挂了电话就坐高铁来了,不是昨晚刚到吗?”

窗外的风像大火业已熄灭,房间弥漫着被燃尽的森林才有的肃杀与冷清。我定一定神,听到里间传来细微而有力的呼噜声,倒像是母亲的声音。然而你也可以说那是任何一个母亲的声音。

“你这样可不行,你最近是不是遇上了什么叫人心惊的事?”这自称父亲的人说,“你别一个人扛着,说出来,我和你妈帮你拆解拆解,你要不好意思,就光和我说——你到底怕什么?”

我怕你。我在心里想,然而周围太黑太安静,我连想都没敢大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