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桥(外一篇)

断桥

我在食堂吃晚饭的时候,接到父亲电话。父亲说二叔丢了。语气伤感。

几天前父亲电话里跟我说,徒河上游正在泄洪,水位已越过断桥,让人担心的是许多年不敢靠近徒河的二叔,这段日子总是站在河边看,一看就是半天。

二叔会不会被水冲走了?我们顺着徒河找了一天也没找到,怕是凶多吉少了。

二叔丢了,我心里五味杂陈。正是黄昏时分,淡淡的雾像一层轻纱裹着这座城市,裹着我对二叔的一些回忆。

二叔十八岁那年,决定去找我父母。我父母在很远的城市打工,已经三年,他们走的时候,把我扔给了爷爷奶奶。二叔走那天也是个有雾的天气,天麻麻黑着,我和爷爷奶奶去送二叔。雾气环绕着我们,徒河水在雾里哗哗地响着。走到断桥那儿,二叔让我们回去。我们站在桥头,目送着二叔上了桥。

那时候断桥还叫旧桥。桥身很矮,雨季涨水的时候,蹲在桥上能撩拨到河水。一场洪水过后,旧桥从中间豁开一丈宽的口子,成了断桥。不久,一座新桥距断桥一里远的地方建了起来。

二叔在桥上被雾幻化成一个虚幻的影子,眼看就要消失不见。我喊了声二叔,蹬蹬蹬地跑上桥,把前一天晚上二叔给我买的棒棒糖递给他。二叔接过去,放嘴里只吮了一下,拔出来塞进我嘴里,然后像以往那样爱怜地摸摸我的头,说,等二叔挣钱回来,给你买好多好多的棒棒糖。那年我九岁,上小学三年级。

二叔走了以后,我几次梦见二叔回来,给我买了好多的棒棒糖。可二叔回来的时候,一切都不是原来的样子了。

秋天来临的时候,我的父母亲回来了,他们领回已经变得丑陋呆傻的二叔。父亲说,他和二叔下工后往宿舍里走,那是一段下坡路,走到半路,一辆停在坡顶上的叉车突然冲了下来,二叔把我父亲推了出去,自己躲闪不及被叉车撞到了头部,险些丢了命。父亲说完给爷爷奶奶跪了下去,说,我会管老二一辈子,我死了,父亲指了指我,他侄子就是他儿子,为他养老送终。从那天开始,父亲常在我耳边说,没有你二叔,就没有咱家的周全,你要好好待二叔。

二叔的智商回到幼儿时期,时常尿裤子,只认识奶奶和我,玩的东西也是小儿科,看蚂蚁上树,拿蛾子当蝴蝶玩,数数永远数不过六。有一天二叔上了断桥,用一根竹竿啪啪地拍打着河水,看着溅起的水花哈哈大笑。后来不知怎么就掉了下去,奶奶吓得连哭带喊。二叔在水里沉了一会儿,竟然浮了上来,后来游上了岸。从此二叔就像一条孤独的白条锦蛇,整天在徒河里深入浅出。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渐渐疏离了二叔。我依然心疼二叔,但更多的是怀念原来那个俊朗聪慧的二叔。直到初中一年级时的一场大雨,二叔的丑陋与低智商,把一个十三岁少年的自尊撞进了泥水里,造成了我终生的痛。

那天上午第二节课开始下雨,且越下越大。第四节课是数学课。数学老师正在前面讲课,突然一张变形的脸贴在窗玻璃上,两只眼珠子叽里咕噜地向里面窥视。一个女同学最先发现了,发出一声尖叫。

我一下子认出是我二叔,脑袋嗡一下子,脸火烧火燎起来,赶忙把头垂得低低的。但还是听见几个男同学起哄,傻子傻子地叫着。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就在我低头时,整个班级爆发出尖叫和哄笑声。原来二叔闯进了教室,手里拿着一件雨衣,直奔我而来。我的眼泪唰地流了出来。那时刻我恨死了二叔,转身冲出教室。

雨雾茫茫,我拼命地蹬着自行车,等看见汹涌的河水时,发现自己已停在断桥前。回头见二叔正拼命地在后面追赶,那件浅蓝色的雨衣在他的身后像张开的翅膀。

二叔终于追到我,气喘吁吁地抹一把脸上的雨水,冲我嘿嘿一笑,把雨衣往我身上披。断桥在汹涌的徒河水中时隐时现,一里路之外的新桥在茫茫雨中变得虚无,变得虚无的还有断桥对面的村庄。看着那些奔跑的徒河水,我被自己心里突然涌起的念头吓了一跳。但那念头一经娩出,就再也无法控制它的膨胀。我被这个念头鼓动着,带着二叔上了断桥。

二叔在后面紧紧地扯着我的自行车后座,帮我把控着趔趄的自行车。站在断桥的断岔那儿,我浑身像打摆子一样,抖个不停。最终我还是抛开了那个念头,转身时,身上披着的雨衣滑落掉进了河水中。只见二叔张开双臂,像一只被雨水打湿了羽毛的大鸟,紧跟着落进滚滚的徒河水中,转眼就不见了身影,我吓得号啕大哭。

回家后我撒谎说没看见给我送雨衣的二叔,奶奶让爷爷出去找。一个小时后爷爷自己回来了。我发起了高烧,爷爷奶奶忙着给我喝药,物理降温,一直到半夜。爷爷奶奶刚喘口气,门猛地被推开了,二叔光着身子抱着那件雨衣回来了。二叔浑身是伤,那样子像从地狱里爬出来似的,进门扑倒在地,人事不省。

那次二叔也病了好几天,高烧不退。好了以后,二叔再也不敢靠近徒河,而我在第二天就离开奶奶家到了父母身边。也是从那天开始,我总是刻意地躲避着二叔,直到考上这所大学,离开家乡,心里才逐渐安稳下来。

可现在二叔丢了,我的心又无法安稳。父亲他们一直没有放弃寻找,顺着徒河边,一路打听。父亲说,十有八九人已经不在了。难过之余,我觉得这样的结局于二叔和家人而言,也许是一种解脱。

距离二叔丢了一个星期后,我被门卫告知,说门口有人找我。我跑出去一看,一个一身褴褛的人,站在门口看着我笑。我呆愣在那儿,好半天才叫了声“二叔”。

二叔笑着笑着,两行泪流了出来。

二叔傻了以后,一直不会哭。有个老中医说,等他会哭了,他的头脑就醒过来了。

断砚

娘站在小窗前,看着屋后的徒河。刚下过一场秋雨,漫过来的水腥味多了一股清冷。爹喊了一声娘。娘回到爹身边,说,天气一天比一天凉了。爹似乎没听见娘的话,目光痴痴地盯着娘看。娘看出爹的眼神有些异样,不由得紧张了起来,你可别吓我!

听娘这样说,爹把目光移开,落在那只黑柜子上。娘明白爹的心思,走过去打开柜子,捧出一个长方形的紫檀木小匣子。年久的缘故,木匣子已呈紫黑色,那把小铜锁也长满了锈迹。

爹的目光被木匣子勾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