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楂酒

一位在商界颇为成功的兄长,某日酒酣之际与我聊天,说:“先前我也是喜爱文学的,在25岁之前,我最大的梦想,就是能够调进文化馆,搞专业创作。”

“那后来为什么又没搞了呢?”

“这一切,与两瓶山楂酒有关。”

兄长想是已喝到想说心里话的地步,于是给我讲起了这个影响他人生走向的小故事

在很多年前,兄长中师毕业,被分到乡村小学当老师,在离城几十里的村小学过着一眼望不到头的日子。白天有孩子在,忙进忙出,倒也还好混;晚上,整个校园人去房空,他只能在校园中听自己的心跳。唯一的娱乐方式就是看书,书看得多了,就忍不住想写点什么。写出来,不给人看,心里更憋闷得慌,于是照着书报杂志的地址,投了出去。虽然多数都是泥牛入海,但偶尔也有漏网之鱼,意外地出现在报刊杂志上。广种薄收,久去久来,倒也发表了不少作品。

作品一发表,难免梦就多了起来。关于创作关于人生关于未来,各种切合或不切合实际的狂想,便在脑中开始萌芽和疯长,他开始把自己脱离眼前这个孤独的工作环境的希望,寄托到了文学上。这在当时,也并不算什么奢望,在当时,就是黑板报办得好一点,调进城里好学校的几率都更高一些,何况在省市报纸上发表作品?县里有两个农村文学青年,就是因为有作品发表,不仅转了户口,还被招进了文化馆搞起了“专业创作”。相比于他们,自己调工作的难度似乎更低一些,而自己的创作潜力,显然还高得多。

于是,朝着文学青年们向往的龙门,他开始跃跃欲试。

当时的文化馆,跟现在的冷清可不一样。那时爱好文学喜欢写写诗歌和散文的小青年,跟当下喜欢打游戏的孩子差不了多少。诗人、作家的名衔,跟后来的偶像与明星,有得一拼。一位诗歌爱好者,冒当时一位着名诗人的名,走州吃州,走县吃县,游历了半个中国,还收获了无数段爱情,直至遇到诗人本尊,才败露。足见当时世风,对文学的尊崇场景。

文学艺术受追宠,那文化人聚集的文化馆,自然也就不同于他们自认的“清水衙门”,有人抬的轿子,自然不会冷清。许多文学青年将那里视为殿堂,恨不能见到门口烧水的大爷都叫老师,撞上门柱子,都要鞠躬,想调去搞专业创作,是自然得不能再自然的事情。

我的这位兄长,像繁殖期将至的马哈鱼,开始向着不知深浅的崖壁,冲了上去。

当时,“走后门”已经悄然开始流行,恰逢他正好在省级刊物上发表了一篇作品,得了一笔与工资相当的稿费,大约50元,于是他决定进城,以报喜的名义,去文化馆走动一下,先混个脸熟,再说其余。

这种目的性极强的交往,与兄长的价值观是有抵触的,但一想想人去楼空之后的校园中那深不见底的寂寞,和比寂寞更黑暗更无望的未来这路,他一咬牙,决定干。相比那些为回城而向领导抛媚眼甚至投怀送抱的,他觉得自己这点卑琐,倒也还算是光明正大。

50元钱对他来说算是个大数,但对于商店却不算。虽然那时县里最大的商店,卖的东西没有现在一个小超市品种门类多,但让他那50元钱显得捉襟见肘,倒也并不是什么难事。他在橱窗里左选右看,权衡再三,终于选中一种商品,商标上印着漂亮的红果,里面装着紫红液体,煞是好看,而且价格也合适,25元一瓶,正好买两瓶。

拎着那两瓶小城里并不常见的漂亮果酒,他来到县城公园里的文化馆。这里梦里梦外都来过好多次了,门道并不陌生。虽然与馆长并不太熟,但不妨碍他找到办公室,敲门进去,自报家门,把发表的作品样刊与山楂酒,小心翼翼地放到馆长的办公桌上。

馆长五十来岁,一副电影里老军人的样子。他看看桌上的东西,再看看面前这个身子不知该坐还是站,手足不知道该怎么放的年轻人,明白了他此行的目的,是想讨好自己。而在不知道对方底细之前,他是不愿意给对方这样一个机会的。

“你这是干什么?”

他的语气像个冻硬了的馒头。

“……我……我发表了……作品,全凭文化馆的引导指教,所以,和您……分享一下……喜悦……”

平素文采飞扬的兄长说,那是他这辈子说过的最艰难的一段话,每说一个字,就像拔掉一颗牙。

经过几番推送,馆长不再推辞,而是一脸正色地告诫他:“下不为例!”

到此,兄长的心算是放到肚里,此行“混脸熟”的初步目的,已经达到。

就在他告辞退出馆长办公室,跨过天井往外走的时候,高潮来了。馆长从办公室里踱出来,举着两瓶山楂酒,如对天盟誓一般用戏腔念道:“各位老师注意,兹有我县××乡××小学教师,文学爱好者×××,送来山楂酒两瓶,先暂存我处,等哪天聚餐时拿出来分而饮之,现周知大家!”

这段不知出于何种目的的表白,引来人们含义丰富的眼光,箭雨一般从各个办公室的窗户上泼射出来。

仿佛是干了滔天坏事被人曝了光,兄长逃也似的跑出了文化馆,正午阳光灿烂的天变得像深夜一样的黑。

事隔多年,兄长回忆:“那位馆长,也许是想向文化馆的同仁们自证清白。但并没考虑送礼者的感受。当然,想拉关系走后门,固然是一种卑琐举动,但对于一个渴望改变命运的小人物,你有必要这样去羞辱他吗?”这样的场景,颇有点像电影中穷老婆子把家中唯一的母鸡送给官老爷,官老爷嫌礼轻,掷还出来,并严责其行贿。而事实上,老爷却是人神尽知的贪官。

自那以后,兄长再没去文化馆,甚至听到文化馆三个字,就会想起那天的场景,又羞、又怕、又恨。

再后来,他参加了公招考试,他面前有三个志愿,一个是文化、一个是工商、一个是检察院。如果换以往,他会毫不犹豫地选一,而有了那次山楂酒的经历之后,他迟疑再三,最终选了检察系统。在他考上之后去报到的第一天,就碰到正在查文化馆的贪污案,他相信,这与他那两瓶山楂酒无关。

但他的命运,却因为山楂酒,发生了一次逆转。他从此与他喜爱的文学绝缘,开始去当检察官,又在后来的工作中,与各种原本永远都不可能接触到的经济法律发生关系,并发现自己在经济方面的能力,就下海做生意去了。世间从此少了一个拈须发天问的诗人,而多了一个叱咤风云的商界精英。

这一切,皆因山楂酒而起、而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