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里面有一块老砚,长方形,翠绿色,晶莹剔透,上沿儿有浮雕,是一只麒麟。右上边缺了一角,麒麟被断掉一截尾巴。
看着看着,爹的眼里有了泪。
要不,把锁砸开看看?娘小心地问。
爹连连摇头,会动的右手放在木匣上,树枝一样枯槁的手指,在匣面上轻轻抚摸着,最后落在那把锁上,泪光凝成一股水流。娘的眼泪也掉了下来。
三十年前,那把钥匙和柱儿一起消失不见,锁再没打开过,爹和娘也再没看过那块砚。
爹用沙哑的声音问娘,你说周兄弟啥时候能来?娘犹豫一下,都四十多年了,也许不会来了。娘第一次这样回答爹。
爹很肯定地说,周兄弟当年走时说好来取的,就一定会来。娘轻轻地叹了口气。
爹似乎累了,手抚着木匣子闭上了眼。徒河的流水声传过来,娘不知怎么就想起了柱儿,像自言自语,又像跟爹说,柱儿离开家都快三十年了。爹睁开眼,脸上有了愠色。娘看着爹,咋,到死也不想原谅柱儿了?爹垂下眼睑没作声,过了一会儿说,看来我等不及了,你替我等周兄弟来。见娘点了头,爹又闭上眼。
看爹睡了,娘坐在那儿守着爹。娘想起了四十年前那场大雪和爹口中的周兄弟。
腊月初的一天夜里,雪埋了半截村庄。那时,爹和娘还年轻,娘的怀里奶着一个三个月大的孩子,孩子乳名叫柱儿。
早晨起来,爹站在后窗那儿,看着像铺了一层白棉被似的徒河。突然爹发现平整的徒河中间,凸起一个雪包。爹一时没明白那是什么,但觉得那一定是个什么。爹踩着过膝的雪到了那儿,小心地用手扒开,原来是一个被冻僵的人。
爹把人拖回屋子里,让娘去外面取一盆雪来。爹开始用雪给那人搓身子。娘总共端来好几盆雪,爹才把那人硬邦邦的皮肉搓柔软。
那人姓周,长得斯文,说话文绉绉的,爹叫他周先生。周先生跟爹称兄道弟,说没有爹这个兄弟,他早就冻死了。
半个月后,周兄弟要走了,临行前在怀里掏出一个紫檀的小木匣,里面是一块碧绿的砚,他说,兄弟的救命之恩,无以回报,把这块砚留下做个念想。爹虽是个粗人,但也看出那不是个普通的物件,断然不收。
周兄弟说,这块砚是我家祖传的宝物,我带在身上不安全。兄弟救人不图回报,有你替我保管,我信得过。
爹说,这样一件宝物,万一有啥闪失,我对不起兄弟。周兄弟眼珠一转,走到娘的捶布石旁,只听咔嚓一声,砚被断下一角。他把缺了一角的砚放进小木匣里,递到爹手上,把小角砚揣进怀里,说,日后来取,必见这一角砚。
周兄弟一去五年,没回来取砚。第二个五年过去,仍没来取砚。
柱儿上小学三年级了,开始学写毛笔字了。柱儿说,娘,我想用咱家柜子里那个绿色的墨盘子。娘说不行,那是你爹替人保管的东西。爹说,你要是敢动,我扒了你的皮。次日,爹背着那个小木匣去了县城,给木匣配了把小铜锁,钥匙拴在爹的裤腰带上。
又是一个五年,那块砚还静静地躺在柜子里。
那是个中午,天像下了火,爹在田里干了半天活,累了,躺在炕上睡着了,醒来发现裤腰带上的钥匙不见了。爹记得睡觉前还碰到了那把钥匙,便问娘,柱儿哪去了?娘指了指后面。放暑假的柱儿和几个伙伴正在徒河里游玩。
听见爹愤怒的喊声,柱儿慌乱地向对岸游去,爬上岸,站在热辣辣的太阳下,又跑向对岸的村庄,不见了。爹忙回头查看柜子里的小木匣,还锁着,用手掂了掂,蹙着眉,骂一句小兔崽子。那天夜里下了一场大暴雨,柱儿没回来,娘一夜没睡。第二天柱儿仍没回来。娘疯了似的找了多日,也没找到。
晚秋的深夜,一阵风起,徒河水的凉从窗缝里挤进来,屋子里冷飕飕的。就在这个秋夜,爹走了。寂静的村庄因唢呐声而骚动起来。一个中年男人从村头跑到大门口,喊一声爹,扑通一声跪下,用膝盖走到爹的灵前,一个头磕在地上,大放悲声。
他是十五岁那年离开家的柱儿。
柱儿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要打开那把小铜锁,娘伸手拦住他。柱儿喊道,娘,那里面是……
娘说,那里面是那块砚,你爹知道。
其实那里面是半块砖头。当年柱儿偷拿了钥匙和那块砚,怕爹发现,先放了半块砖头进去,想等爹下午去田里干活,再把砚放回去。柱儿跟伙伴们炫耀那块砚之后,几个人去徒河里洗澡。听到爹愤怒的喊声,他怕爹打他,逃到对岸。上岸一摸裤兜,傻眼了,那把钥匙还在,砚不见了。他见爹气势汹汹地要过河,吓得钻进柴禾垛里,一直躲到天黑。一场大暴雨说来就来了,等他从柴垛里出来,再想去河里找砚,徒河已经涨满了水,波涛滚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