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起来,走近,再次确认,陶罐的中间,有两个不起眼的英文手写体字母——WT,隐藏在X形纹路中,只有我才能发现。
我凝视她的胸部,伸出手,触摸到裹胸,质地柔滑,可能是丝绸,或者那种仿丝绸的化纤、涤纶或者锦纶一类。
她最初还有些羞涩,有点手足无措,你喝什么,茶还是啤酒?
就来一杯水吧。
她去倒水,我坐在沙发上,环视四周,然后看到了那幅画。
她端着一杯水过来,那天她穿了条很短的牛仔短裤,T恤也短。怎么,喜欢这幅画?
你买的?
不是,我住进来就有的。
我想起王童,当初她就画了这样一幅画。
其实我也喜欢画画的。
王童大学毕业后,在一家画室教小朋友画画,时不时也在网上接一些业务,临摹凡·高的《星月夜》《向日葵》,莫奈的《日出印象》。那天她对着照片画这幅举着水罐的少女。
你看,这是我画的。女孩拿着手机上的一幅素描给我看。一个俊美的西方男人头像,侧脸,原作被仿制成石膏像大量售卖,很阳光的感觉,但在女孩笔下,他的眼神有些阴郁。
不错,学过?
自己对着书瞎画的,我想存上一笔钱,到时候去报个学校,以后开个画室,种很多花,各种颜色的月季,还有多肉,落地窗,阳光充足,在里面教教小朋友画画就可以了。
我在背后抱着她,她回过头。画上的女孩赤裸着上身,乳房要比照片上丰满。知道吗,我是对着自己画的。王童用舌头回应我。
安陆坐在我旁边,离我有一尺远,手放在膝盖,又抬起来。
我没有说话,把她拉过来抱住。她的白色裙子摸上去也很柔顺,轻轻一拉就滑落,不像牛仔裤,扣子很难解。她的身体就像春天的湖水泛起波纹,手指拂过如同轻风中的柳枝。
每天一下班,我坐公交车回家,在楼下炒一份盖饭,两三口扒完,三分钟冲个澡,然后躺在床上,等待那个时刻的到来。
那个时刻无法预知,常常在不经意间,我就可以触摸她的身体,丝绸般的皮肤,要过一会儿才能感觉到体温。那个时刻也不能强求,也许那个时刻的到来,跟宇宙中天体的运行有关,月球正好运行到地球和太阳之间,或者地球运行到月亮和太阳之间,或者五颗行星排成一列,会导致引力的改变,使大海的叹息更长更深,或者宇宙中的某块四维空间突然降落到亚洲大陆腹地,青藏高原东南从高山向平原过渡的地方。我告诉自己,不能心急,闭上眼睛,把被子拉起来蒙住鼻子,静静地等待着那个时刻的到来。自从王童走后,被子一直没洗,枕头上还残留着她的味道。不过越来越淡,逐渐被我身上的汗味掩盖。
三个月的时间,我时不时能享受这片刻的欢愉。但这令人窒息的快感实在难以把握,我更多的时间是处于迷蒙之中,有一次感觉自己漂浮起来,背贴着卧室天花板,俯视着床上的那个男人,面色晦暗,仿佛一具没有呼吸的躯壳。
王童走后的一天,我来到火车站,买了最近时间的车票,还是那种老的绿皮火车。终点站是涪陵,长江边的一座小城,穿过贵州的乌江在这里汇入长江。
火车在崇山峻岭的隧道中蟒蛇般穿行。光明湮灭又重现,风撞击着我的脸。
假设我在的是第8号车厢,我从那儿向9号车厢扔出一个酒瓶,假设速度是每小时30公里。以我作为观测点,它的速度就是30公里。假设火车时速是80公里,而铁路旁有个家伙,他观察到的酒瓶速度是不是要受到火车时速的影响?假设往7号车厢扔呢?这个我还能弄明白。那么假设火车的顶和底各有一面镜子,想象光就像乒乓球一样在其间上下折腾,一个来回的时间假设是T。如果路边有个人在看,火车速度又足够快,他会发现光走的是斜线。而光速永远恒定,那么火车上的时间就会缩短。
相比时间的快慢,我宁愿把时钟倒拨,就像一部电影中那样,女孩说如果你能让时间倒流,我就留下来,于是男孩在停靠的火车上画上一个个时钟,每一个时钟的时间都比上一个早,女孩的火车经过,指针开始逆时针旋转,时间就这样倒流了。
遇到安陆,是在环形废墟。
那里原来是一个公园,种了很多花,还有草坪。刚开业时是春天,不要钱,来了很多人,在草坪上走来走去,所有的人,似乎都循着特定的线路,在草地上踩出迷宫样的纹路。走的时候,不忘记摘一朵花握在手上,或者插在上衣胸前的扣眼里。我想起大学的一个同学,毕业后经常到别人家蹭吃蹭住,永远穿一件灰色的西装,西装上衣口袋原本插花插钢笔的地方,醒目地插了一把牙刷。你知道的,女朋友和牙刷概不外借。这么多年,就记住了他这句话。
过了开业的一周,开始收费,游人一下子稀少,接连下了几场雨,草地又郁郁葱葱。然后草又黄了,又绿了,游人稀少,公园渐渐废弃,那些花,也再也没有开放。
公园的一角,有石头搭建的迷宫,石头交错叠搭,似乎展示某种规律,缝隙间没有用灰浆填充,被游客塞进烟头废纸,还有压扁的易拉罐。现在石缝间也长出了青草,掩盖了那些垃圾。那天安陆就在废墟里面的一堵石墙下,穿着一身墨绿色的长裙,正对着一朵蓝色的花拍照。
她说那花叫矢车菊,令人心碎的蓝色。墨绿色长裙和斑驳石头背景,柔顺和粗粝,冷淡的夕阳,黄昏若有若无的风,都被框在取景器里。她说她叫安陆。
我们在迷宫中行走,水一般弥漫的暮色,终于在转角看到了它。
它垂下头,毛发凌乱,也许昨天夜里的雨,带走了它最后的体温。它曾经在风中展开的翅膀,蜷缩在身体两旁。就像孤独的夜里,我们蜷缩成生命最初的模样。
我们把它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