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自从我偷走那幅画后,我也再没见过安陆,那栋楼没有,沙沫也没有。
那天已经很晚,我不想说话,也不想回家。灯光的河流,噪音的河流,河流的支流水流缓慢,回水湾那里有粉色的灯光,几个面容不清的白衣女子。一个女子走出来,我没看清楚她的脸,她穿着牛仔短裤,路灯下交替的两条腿的影子。我跟在她后面,她的背影似曾相识。一条更黑的小巷,两边有些倾斜的房子,我不知道她要带我去哪儿。我们走出了城市,从一座桥跨过一条河,河流经城市,现在散发出腐烂的气息。我们穿过一片昏暗的树林,然后开始爬山,手脚并用,山越来越陡,接近垂直,手里抓住的青草,如此脆弱……
我醒来时一身冷汗,王童苍白的脸还在眼前晃动。她平坦下去的小腹,桌子上散乱的几张病历纸,那些打印的字一点也不明晰,就像野地里突然翻开的石头下面一群惊慌失措的蚂蚁。为什么?她一句话不说,把自己的东西收进一个大皮箱,三个红蓝条纹的编织袋。
楼下的猫又开始叫,就像婴儿的哭声。那声音极具穿透力,声波仿佛沿着水泥墙壁或者墙壁中埋藏的管道传递,楼房的空间就像音响,放大了这哭声,就像在屋子里,在某个角落。
我掀开被子,去厕所撒了泡尿,又到厨房里接水,水壶里已经空了,冰箱里还有半瓶啤酒。我来到阳台上,哭声好像是从楼下的树丛里传出,一声比一声凄厉。
城市的夜空是一团暗红,只有一颗黯淡的星星在闪烁,就像风中的烛光。那颗星星泛着白色的光,我想也许是木星。一团乌云慢慢飘来,星星也看不到了。哭声还在继续。
我发现那声音不是从楼下传来的,而是在身后。或者是从墙里面的管道传出来的,科萨塔尔的熊可以在管道里进进出出,那么一只猫也可以躲在里面。我把耳朵贴在墙上,只感到极低的温度涟漪般冲击到脸上的皮肤,那种感觉被神经传导,进入大脑,被命名成两个字:冰冷。
我回到屋里,关上阳台门,哭声更清晰了。我循着声音,走进书房,抬起头,书柜上露出画框的一角,我觉得它似乎比原来往外移动了一点。
我搬来一张高凳子,站上去,踮着脚够到那幅画。
画中的女子眉目低垂,面容安详。她的身材似乎丰腴了,白色的裹胸高耸。她的双臂垂下来,竟然抱着一个婴儿。婴儿也许哭累了,此刻依偎在母亲怀抱,安静地睡着了。背景也慢慢升腾起一团雾气,我已经记不清原来的背景是什么了。
到处都是白色的雾,湿度很大的雾,灯光无法穿透。我们已经爬上山顶,穿过一片阔叶林,林间的空地,已经又长起一轮青草。
她递给我一把锄头,挖吧。我从兜里掏出一双手套。手套是蓝色的,王童也有一副同样款式的,颜色是红色。她伸出右手,我也伸出右手,去贴近她的手,只隔着不到一厘米的虚空,但永远无法触摸。
泥土很硬,一锄头下去,才能带起一小块土。挖了十几下,也就浅浅的一个小坑。我看了看她,她笑盈盈地看着我。我只好继续挥动锄头。手臂越来越没劲,每一次抬起和落下都如此缓慢。我的手心火辣辣地痛,摘下手套,已经磨破了皮。手套没能起到保护作用,反而加大了摩擦。我收起手套,抓起锄头,泥土似乎越来越泥泞,面前的坑也越来越深。锄头似乎碰到了什么,把泥土往外拨开,露出了红蓝色的条纹。
我拿着画,小心地从凳子上下来。那一刻,也许宇宙中有什么事件发生,或者亚马孙的一只蝴蝶扇动了一下翅膀。我的余光瞟到书柜里插着的一本书。我把它抽出来,《顾城诗集》,这是三年前生日时王童送我的,终于找到一样她的东西了。翻开扉页,是她用钢笔写下的一首诗:
我把你的誓言
把爱
刻在蜡烛上
看它怎样
被泪水淹没
被心火烧完
看那最后一念
怎样灭绝
怎样被风吹散
扉页上还有她的名字,名字后面,是一个紫色心形。两个指纹交错组成的心。
我摸出手机,调到微距,拍了几张。那张A4纸就在书柜里,我把手机上的心放大,和它对比。
它正好是一个箩,封闭的椭圆形。那正好是一个迷宫,我一生也无法走出的迷宫。虽然有重叠,还是能分辨清楚,那两个图案,是那么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