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大家了解到,那个女人叫陈翠花,五岁的儿子改姓王,取名王成时。三个人组成一个家,从此,阿大脸上像开了朵花。因他脸窝里的那些煤屑,不是一年两年积起来的,包括牙缝子里的那些煤渣子,陈翠花慢慢地帮他洗、挑、剔、刮……阿大呢,因此脸上硬是光鲜了不少、灿烂了不少。
可惜好景不长,阿大与陈翠花生活了四年,儿子都快十岁了,一天,毫无征兆的陈翠花母子又一起失踪了。阿大便望着洗澡下班的职工,又去望路过锅炉房的领导。仓库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阿大的衣服叠得整整齐齐,柜子里的钱粮也都没有动——那个时侯,也没得几个钱,粮食有一些,也无非是些包谷、红薯之类杂粮,外加点孩子吃的细面、糙米。多数还是陈翠花在农民挖完掰完之后去庄稼地上捡拾的剩余。矿上人百思不得其解,便派人去陈翠花娘家打听情况。陈翠花娘家也不知道,一听说陈翠花母子失踪了,吓得不得了,还组织些人到矿上找阿大理论。阿大啥也不知道,平时也不多言语,也从没发生过欺负陈翠花的事,还理论个啥?矿上再派人到陈翠花前夫家打听,终于听出名堂了:原来是她前夫央人来,要求与陈翠花复婚,陈翠花考虑到孩子,就点头同意了。这之后,矿上职工才知道了,王阿大与陈翠花结婚四年,两人手没摸一下,身子没挨半分,平时各睡各的,更别说洞房“那个”了。从此,工友们生活中又多了一个笑料:四年清水房,水底捞月——白忙活。阿大不知道工友们笑他什么,但陈翠花母子走后,阿大脸上煤屑明显地又堆起来了,矿上领导看着心痛,却也无奈,没得办法。
如果阿大的故事,只有这点,也不算什么,后来,又发生一件令全矿肃然起敬的事,大家对阿大更刮目相看了。
那些年,气候有些不对头。大夏天,昨天还闷热得不得了,三十七八度,男人身子挂着的那点薄灰灰的汗衫子,都想连皮肤上那层薄皮子,一起撕了,才算凉快。女人呢,身上基本就是那突出的三点,才有块半透明的布料,或掩护或装饰那么一下子,其他地方,更是白生生、亮堂堂的,晃得男人连眼睛都睁不开,却解决不了这天气的闷热。奇怪的是,闷热不到一会儿,狂风暴雨又跟着来了。阿大成年累月守在锅炉房,守在老鹰嘴嘴上,对天气比起一般人更要敏感些。正是这反复无常的气候,以及突如其来的一场特大暴雨,差一点就把这老矿给毁灭了,如果不是王阿大的话。
说起来,还是那年八月末的事。按照往常的情况,八月末暴雨期基本过完,警报就可以解除了。可是有一天半夜,突然下起暴雨,而天气预报,并没有预报。先是雨点在猴儿山聚集,像战场上对垒一方的将士,开战前长官在作动员,马蹄声、军靴声、皮鞭声、呐喊声、操令声、吆喝声,都汇在了一块,这是听动员前的喧哗,但整个山区,却是异常的沉寂。接着,便是千军万马的奔腾声、咆哮声、擂鼓声、子弹射击声、抵抗声、拼刺声,顺着夹皮沟,就要冲下山来。阿大成天守着锅炉房,门对着山垭口,内心听见了那万马奔腾、抢关夺隘的暴雨,成洪、成涛、成浪的巨大声势,立马就察觉到了危险。阿大没有半点犹豫,还在雨点聚集的时候,他就手里拿着个破盆子,用烧煤的锤子死命敲着,挨家挨户去通知,只要有人的地方,就“哇哇”地喊,一边敲,一边喊,一边跑着去通知矿上领导。半夜里,沉睡的人,先听出是阿大的声音,有的以为是阿大脑壳出问题了,有的以为阿大喝了酒在闹性子。阿大管不了这么多,一遍遍地敲着破盆子,一声声地呼喊着,领导也惊醒了,察觉到了险情,连忙通知保卫科、基干民兵、矿上职工,组织力量抢险。一时之间,人们都忙了起来,扶老携幼,呼男唤女,喝朋引伴,往地势高处奔去,井下的矿工,也都顺利出了井。雨住了,洪过了,天也亮了,大家松了口气,感觉到万幸的时候,突然有人想起阿大来,便忙着问:
“阿大呢?”
“没看到。”
只有保卫科科长老李,一个人跑开了。大家最后在锅炉房门前,发现一块滚落的巨石,正压着个磨盘似的、黑乎乎的,硬得像铁矿石、花得像花岗岩的人脑壳。大家都认得,那个大脑瓜子,不是别人,正是阿大。他把全矿的人叫醒了,唯有他一个人,还没跑进锅炉房,就被洪水冲下的一块大石头砸倒了。李科长默默低垂下头,不愿去把他摇醒,只想着:王阿大累了一个晚上,天亮了,就让他再睡会儿吧。
也只一会儿,阿大身旁,就堆出了一朵一朵洁白的鸽子花。那种花,听闻是当地珙桐树上开出的一种极稀罕的白花,有野鸽子的翅膀和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