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字回时

老伴儿临走时抓着他的手不松,好大的劲,受伤的痛感直传到他心底,在那里凝成了一个疙瘩。老伴断断续续地说:“我走了,你落单了,成了一只孤雁……我会变成一只大雁,来看你的。”

老李住在祁湖北岸的一个小村庄里。祁湖是淮南湿地的核心区,两岸成方成格的水田,种植着莲藕、茭白、菱角、芡实。芡实是白露河两岸的特色主导产业,而祁湖,是它的祖根。芡实五月栽上,立秋开始一茬一茬地收割,若秋后晴好阳光暖和,一直能割到秋分,一棵秧子能收入百八十块钱。

田闲半年,越冬经春在歇着。中华秋沙鸭、东方白鹳、天鹅、大雁飞来了,汇入白鹭、苍鹭、白琵鹭等鸟儿的大合唱。捉鱼虾抓泥鳅觅田螺寻蚬子啄河蚌,捞菱角芡实落入水底的果实,掏莲藕等水生植物根系,追逐嬉戏,翩翩起舞。养百鸟酿肥力,一直等待着来年五月,人们下地栽芡实苗的时光。

接近祁湖边的田,地势低,稳水,是种植芡实的宝地,湖岸往北,地势逐渐升高,接近村庄,挖池筑埂抽水灌溉防渗,种植芡实,多费劳动力增加生产成本。

老李紧靠湖边有十几亩水田,每年靠着种植芡实,收入个四五万,再放上一群羊,人来客去,行礼道往,去旧添新,不愁吃不愁喝不愁穿不愁用,日子过得舒心热闹。老伴一走,他的时光空荡荡冷飕飕。老伴老伴,伴一走,魂丢了一半。落单了,三五年的事,白露河畔的古之法则,人,都信。

亲戚来了,大包小包往屋里搬。老李打开冰箱门掀开冰柜盖:“我缺啥?”儿子又回来了,陈醋老酒。老李说:“留着,我陪你娘喝。”

似醒非醒间,“嘎——嘎——”他突然间听到了雁叫声声,在他的屋顶徘徊,他打开门,月光渐淡,星光闪烁。难道是星星变成了大雁在叫喊?

哦,老李想起来了,他要办一件事,一定能办成的事。把靠近湖边的洼地,换成靠近村庄的高田。

他这话说给谁听,谁会信呢?只当老李老伴去世受刺激了说着胡话。白露河道里的风,在他嘴边等着,一出口,刮走了。

老李很急,找到了村长。村长说:“老李,两点,一是你要签协议,二是得你儿子同意。”老李当场给儿子打了电话,儿子说:“爹,你为啥呀?”老李说了句人们听着都一头雾水的话:“我是想喊你娘回来陪我。”

老李如愿以偿了。高田里存点水不易,老李却立刻在新换的田东南角,挖开了一个又大又深的豁子,种芡实嘛,田里盛的本来不多的水,却被悄无声息地泄到下田里去了。

田里裸露出鸟的羽毛、鸟的粪便,持续腐烂的芡实的叶茎根系,油泥上印着的无规则的鸟的爪痕。人为一件事执着,苍天都帮忙,秋阳晴好,大地暖和,老李的田很快晾晒干了。他到北边村庄里去找旋耕机。机主说:“还没听说祁湖有种麦子的,单为你那一块地,不划算。霜降到立冬,种麦莫放松。寒露刚到,你急啥?”老李说:“你的旋耕机在棚里闲着呢,耕地的钱该咋算咋算,另外我给你加路费。”

黑黝黝松散散的泥土翻了过来,扬麦15号的种子,从来没有找过软糯蓬松的好土壤,落地生根,一个多月吧,一大块田的绿色蹦蹦跳跳。

“嘎啷——嘎啷——”小雪时节,晚霞宛若火苗,在老李的胸中突突突地燃烧着。一群大雁翅膀扇动着晚霞绚丽的光彩,老李抬眼看去,他想找到哪一只是他的。哪一只呢?大雁吃麦苗,老李知道大雁是有灵性的,这儿安谧安全,它们盘旋来盘旋去,今夜最终要落在他的麦田里。

“老李,你看你麦田里拉的全大雁屎,麦苗都被大雁吃了!”

老李还呵呵笑:“我种的就是给大雁吃的。”

麦子种得早,不怕大雁吃,春天起势猛,夏天收头重,黄里透红的麦子,粒粒饱满。老李的地平均亩产小麦一千四百多斤。打上机井,抽上水还不耽误栽芡实,他意外地让祁湖的土地收成了两茬。

人们纷纷效法。

现在冬天的祁湖岸边,鸟儿不减反增。连片的麦苗郁郁葱葱,夜晚,麦地里的大雁吃饱安眠,有一个不开灯的老人,抿上一口老酒。白天,天上雁阵起舞,一个放羊的老人,站在白露河埂的高处,抬眼数着大雁,一只、两只、三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