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毛线腊肠

一出茶馆,张占富就被落在头上的几点雨吓了个大激灵,他往天上一看,那云黑得就像穿紫河里的污水,就差没闻到臭味了。他顾不上把赢回的二十块钱揣进裤兜,就提着他的跛腿往家里跑。他这腿坏了有二十年,像今天这么起劲用它的次数不多,他能记起的,一次是前一个老婆跑的时候,一次是现在的老婆第一次回家的时候,但这次,哪个老婆都不为,为的是他挂在屋檐下的腊肠。

两根十截的腊肠,一根麻辣味,一根五香味。麻辣的晒了十天,五香的才晒了三天,而这三天,他几乎没迈出过门,原因是五天前,本来晒在后院架子上的一根五香味腊肠不翼而飞了。骂猫骂狗骂人后,也无济于事,他只能咬着牙上旺秋肉铺那又买了十斤猪腿肉,多花了三百块钱,重新剁肉、灌肠、打洞、扎绳,一边瞒着正香在电话里说快了快了,三五天就能晒好,一边迎着冷风盯着一老一新两根腊肠晒在日头下。要不是正香打电话过来让他寄去几件棉衣,说那边冷得她受不了,他这几天估计是不会走出家门。正香是三个月前就去了北边她儿子那,儿子添了新儿子,自然需要老母亲过去照顾,他一个一直被低看的继父只能独自留在家里,听从吩咐。

正香要得急,他就只能把腊肠挂到前院的屋檐下,那里晃荡着一根能晒见阳光的尼龙绳,离地起码两米高,如果偷腊肠的是猫啊狗啊,它们得添上一对翅膀才能够着,如果是人,他看了眼邻着马路的围墙和铁门,又想到扣着铁门的银色挂锁,他的心安然地放了下来,稳妥起见,走之前他还让后院逗孙女的老李帮忙看着,老李答应得很好,说他去一个小时都不要紧,他心想,寄个快递半小时也不要,就放心地出了门。寄完快递果然不要半小时,经过黑皮的茶馆时,好几天没见面的牌搭子在里面冲他喊三缺一,里头清脆悦耳的麻将声诱得他的手痒起来,一进去一出来,不仅赔进去六十块钱,太阳也没了,甚至还下起了雨,一看墙上的钟,谁想到已经过去了三个小时。

他抄了一条直通后院的近道,等他加快步子歪着身子到家的时候,雨已经哗啦啦下大了。后院只有阿桂嫂像雕塑一样呆哑地斜靠在长长的木凳上,除此之外,一个人都没有。老李家的铁门已经关上,栽在院中间的几棵橘子树被雨打得叶片抖擞,他心里突然闪过不详的预感。他摸出钥匙,正拧倒拧了好几圈才把后门打开,他狠推了一把门,门又从墙上反弹回来。他一摇一摆地穿过空落落的厨房、堂屋,因为走得着急,右腿疼得越来越厉害。他忍不住骂了句脏话,并且逼迫自己往腿上捶了十几下。走到屋檐下时,他先感觉到了一股浮在头顶的冷意,那股冷意因为等待已经凝固,他一抬头,发现那根晒得差不多的麻辣味腊肠不见了,它瞬间化成一股无形的水从他的头顶浇灌下来,冷得他牙齿、脚底都在打颤。

铁大门照旧紧闭着,地上多了一把银色的锁,这把锁以好充坏成功伪装了四五年,没想到就在今天失败了。这时只有一件事他真正确定:前一次偷走他腊肠的不是什么猫和狗,都是人,并且是同一个人。

要是有人见着张占富现在的样子,绝对会被吓一大跳,他红润的脸在阴沉的傍晚丧失了光泽,稀疏的黑毛、白毛沾了雨水全往一边耷拉,一张暗赭色的脸显得如此饱满,从远处看就像一颗坏了的橘子,这颗橘子散发出一种老子坏了也要把烂瓤摔在你头上的气焰,在寒冷的雨中也难以扑灭。

唯一看到的人只有缩在屋檐下的阿桂嫂,痴呆的阿桂嫂不会说话也不会做反应,所以当张占富问她见着人偷他腊肠没,她只是拉高了垂在地上的毛毯,缩了一下脖子,把眼睛动了动,要换平时,后院的人一定会把张占富笑上好一阵子,你让阿桂嫂回你的话,你脑子怕是进了穿紫河的水。或许是气急攻心,张占富那天确实比较反常,他甚至拿话又问了一遍阿桂嫂,这一回声音更大语气更坏了,阿桂嫂没被吓到,反而用那双凸出的眼睛做出了某个眼神,那个眼神让张占富得到了一个错误信息,他走到斜对面的平房下,哐哐哐地敲了好一阵门,门没开,他又踩上堆在墙边的烟花纸箱,猛地推开了窗户。小小的屋子里躺着一个人,那人是租户小朱的丈夫,没有工作,长期窝在家里,张占富怀疑到他头上也不完全出于阿桂嫂的指引。

他从高高的窗口望进去,一个狭窄的房间,一张掉了漆的桌子,一个敞开的布衣柜,两条大小不一的板凳,简朴得没有任何藏东西的地方,被窝里的人本来背对着窗户,在阴沉沉的日光里,他缓慢地转过了身,亮出了那张泛着紫光的脸。张占富第一次看到眼窝凹得这么厉害的人,简直就像一口见不到底的井。诶,小朱屋里的,我家腊肠被人拿了,你看到了没有?张占富毫不客气地把话从窗外丢进去。男人一言不发地仰着头,屋外的光落在他眼睛里长出了锋利的刺,它们快速地延伸到窗外。张占富心里的火焰被他那刺啦啦的目光割断一截,于是不看他的眼睛,而是去看其他东西。这时候,雨慢慢停了,灰白的水泥地上闪过了一抹阳光。张占富突然发现那床大红牡丹被子凸出的轮廓除了一个人形还有模糊的一团,一个自然而然的念头从他嘴里吐出来,被窝这么大,下面有什么?是不是我的腊肠啊?

这个念头把张占富的脸煽动出红色的光,那个从很久以前就萌生的北上的愿望一下子变大并且快速围拢了他。半个月前,正香悄悄告诉他,刘辉那边松了口,说过年可以让他上北边,但是态度还没那么确定。接这个电话前他正倾斜着铁桶,追着前院看不见的臭味泼水,那里一年前还是废品收购站,臭味正是十好几年积累留下的。他有点着急,怎么不确定?怎么才能确定?正香又说,刘辉这些天老嚷嚷着咱那边的腊肠香,网上买的嚼起来像塑料,我想着,过几天就是大雪,你在家里灌上几根腊肠,我再跟他一说,事准成。他嗯嗯啊啊了几声,想说什么但又吞回肚子,正香叹了一口气,低声说,老张,对不住,我这个没用的妈管不了他,让你受委屈了。

挂了电话他才发现泼出去的水连成了一圈,只有他站的地方因为略高而被孤立得像穿紫河里的岛,在岛中,他持续地闻着那股未被扑灭的臭味,想起了继子刘辉第一次进这个屋的情形。那时他们还没有见过对方,他也从没想过突然多出的儿子的样子,一天下午,他正蹲在门口晒半湿的鸡毛,一个男孩举着一架木头飞机走进了前院,他捏着鼻子避开滚落在地上的啤酒瓶,嘴上嚷嚷着,好臭好臭,河好臭,院子也好臭。其时他将前院租给人当废品收购站已经三年,来来往往的人早和渐浓的臭味一样让他习惯,这个怒气冲冲的男孩自然没引起他的注意,男孩受到冷落后就站上了摆在中间的那杆大秤,秤上放着的一捆纸箱被男孩踢到了地上,等到所有人都停下来盯住他的时候,他开始大叫,张占富,张占富,他瘸着腿还没走到男孩面前,那句到现在还让他冒火的话已经撞上了他的脸,张瘸子,你休想当我爸。

后来的好几年,他们就像不得已生活在一起的两个陌生人,刘辉常年躲在那个禁止他进入的房间,只要听见哐的一声,他就会悄悄用嘴比划一句,洞里修仙呢。刘辉瞧不上他,他只认死去的那个坐办公室的爸当爸,他也没法,死的不会说话,只能挂墙上悼念,活的偶尔还要呛上几句,低头不见抬头见。刘辉没学会管后爸叫爸,他也没真正学会给一个不叫他爸的人当爸,但他自认尽职尽责,不仅他觉得,七里桥的人都觉得,更重要的是正香也觉得,她总是摸着他的瘸腿对他说,老张,你尽心了。可是尽心了又有什么用,刘辉在北边成家后,过年接走正香抛下的难道不是他?正香去年为这事和刘辉大闹一场,结果刘辉索性连正香也不接了,结果还是他退了一步,帮正香买了一张北上的火车票,送她上了车。他想去北边,不仅是为了出一趟这辈子都没出过的远门,还为了少看几眼后院人看可怜老狗的眼神。加上这几年,一看到老伙计们个个看孙子看孙女,看也看不过来,而他只能去看穿紫河乌漆麻黑的河水,那心里苦得简直难和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