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自莫凭栏

1、

徐卉站在雾里,江风吹拂着她的毛呢外套,远远望去,一个纤薄的身影。她将围巾拉起来,护住头颅,也顺带遮挡住脸上的褶皱。离婚两年,徐卉衰老得很快,就连她自己也不能接受那是自己的真实模样。马路旁一个身着外卖员工制服的男子从摩托车上下来,戴着口罩她也认得出是徐正奇。徐卉把装着酸甜猪脚的食袋勾在他手指上,推他赶紧回去,以免凉了。徐正奇说:“大哥那边,你帮我说。”徐卉点头。徐正奇又说:“妈那里,你也帮我说两句,我是真没空。”徐卉说:“得了得了,总让我包庇你。”徐正奇说:“他们天生爱批判我。”他还没说完就被徐卉推走了。徐正奇只比徐卉小一岁,两条腿又细又长,戴上摩托车帽,精神抖擞,瞧着比徐卉至少小五岁。这大抵是一直单身的好处。

不过是周末的常规聚餐,春华依旧弄出来七八个菜,她不介意吃不吃得完,她在乎的是颜面。小柔一见着徐卉,就机灵地叫了声“姑姑好”,那姑娘聪慧漂亮,自打九月入了音乐学院拉小提琴后,气质愈发端庄典雅,竟不像是徐家能走出来的姑娘。她哥哥洋洋在房间里打游戏,瞥见徐卉的身影,也从房里喊了一声。如今徐卉还记得升学宴那会儿,她哥徐正青把主座让给两个孩子,尤其是洋洋,他是以全校第十名的成绩考上了名校的,身上仿佛会发光,他就是整个徐家的脸面。当晚冯宝善在老家专程打了电话来,开了免提,让洋洋当众给奶奶道喜,电话里满溢着徐正青夫妇敞亮的笑声。

依照惯例,徐卉带了自己做的酸甜猪脚来,两个孩子都爱吃,若家里聚餐没这道菜,总觉得少点儿意思。一上桌,洋洋就连着吃了两三块,小柔嘴巴甜,吃一口赞一句,好让她姑姑以后还给她做。徐卉瞧着他俩不见外,心里便欢喜。明明从卧室出来,说老人家睡着了,徐卉当即拿保温碗盛了饭菜放了起来。徐正青看着徐卉问:“你跟徐俪联系过吗?”徐卉嘴里嚼着牛肉,老实说,有点儿硬,嚼了十来下也咽不下,她说:“我联系过二姐。”徐正青说:“她几时能回来?”徐卉说:“怕是还回不来。她如今又谈了个男朋友,像是奔着结婚去的。”徐正青说:“她没和我说,又是老外么?”徐卉说:“不,是华侨。”徐正青说:“华侨好,多少有点共同语言。”话题就此断了,旁边春华伸长的脖子又收了回去。她从前跟徐俪不对付,徐俪出国后,她俩就再没说过话,可徐俪若有什么三灾六痛,她总暗地里关心。徐卉和徐俪都是离过婚的女人,又是姐妹,话自然多些,可徐卉比较木,不会搭话,当着一家人,春华也不好八卦过多。徐正青给她使了个眼色,她便塞了口饭,把嘴堵住了。

洋洋和小柔升学宴那会儿,徐俪在加拿大还封了跨国红包过来,说她不关心家里,那不可能。听见徐卉说冯宝善来城里住时,徐俪的语气听着却是不痛不痒:“大嫂白天工作,和妈见不了多久,妈又不是瘫了瘸了,指着她一人照顾。”徐卉说:“婶婶好不容易上城来一回,想着出去转转也是正常。大哥大嫂工作忙,没工夫陪也正常,婶婶心里有怨,我说话也为难。谁知道她会自己跑出去?在外头迷了路,到头来反倒怨我的不是,说我不作陪,他俩倒把自己择出去了。”徐俪说:“劳烦你陪陪妈,我远在国外,又飞不回去,什么也做不得,你有什么需要,只管和我说,哥被大嫂管着,不让乱花钱。”徐卉知道她这是客套话,若真心想出钱,就直接转过来了。反正山高皇帝远,徐俪落得自在,一门心思谈恋爱,自然体会不到徐卉的情绪。

徐卉是在一家拉面馆找着婶婶的。放眼望去,屋里三五成群聚着小年轻,就冯宝善一个老年人,坐在高凳上,显得格外扎眼。徐卉瞥了眼案上的瓷瓶,是酒,便怨道:“婶婶,你喝酒做什么?”正说着,冯宝善又干了一杯,她的脸上浮着两团红晕,眼睛眯了一半。冯宝善说:“才两杯而已。”徐卉说:“周末我陪你去公园看茶花,这样总行了吧?”冯宝善是老小孩,但不是傻子,她不喜欢听这样勉为其难的语气,说:“茶花,楼下就有种,用得着大费周章地去看?昨天我在半道上见到正奇,那小子忙着打电话没见着我。我抢着红灯过马路,他还说我来着。我看见他摩托车上堆了一堆外卖,就不占他时间了。那小子开车像开火箭似的,早晚得出事。”徐卉说:“他这些年一直没着落,如今总算找到件事做,让他好好干吧。”

冯宝善点点头,介绍说这家店老板是老头子中学同学,老板瞧着比她还苍老些,回过头和徐卉点头致意。冯宝善低声说:“不过,他做的面已不是家乡的味儿了,为了迁就这里人,我吃不惯。不过是来见见熟面孔,叙叙旧。”徐卉说:“怎么不换一家?”冯宝善说:“换哪家都一样,吃不惯。”徐卉说:“婶婶,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冯宝善说:“不用,你上你的班,不用管我,我自己能解决。”

徐卉想起来,早前在大哥家,为着一勺盐的事,婶婶和大嫂险些动起手来。当晚十点,婶婶来敲她家门,嗓音略微哽咽,说徐正青夫妇家她是待不下去了,徐正奇这会儿还在送外卖,她没地去,只得来寻她。徐卉给婶婶铺好了床,哄她睡下,冯宝善还不停嘴:“今天在公园里,洋洋丢下我自个儿跑了。我一个人不熟路,到处人来人往的,真不知该如何是好。后来方知,原来洋洋见着一女同学,扭头就跟人走了,把我忘了。回去他妈跟我闹,反说我看丢孩子,我真没处说理去。”冯宝善说累了,就睡着了,倒是徐卉越听越清醒。她让出自己的床给婶婶,自己到沙发上半睡半醒将就了一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