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宇在纸上写下一串电话号码,递给徐卉,说:“墓地都是明码标价的,就是认识人,也讲不了多少价,更何况,我的关系隔了几层,帮不了你太多。”徐卉把纸条塞进钱包,特地给蒋宇倒满茶水,说:“你别这么说,这回多亏有你帮我。我也想过了,婶婶生前是节俭之人,一张餐巾纸都要重复用好几遍的,若她泉下有知我给她买太贵的墓,她估计会恼我。”蒋宇试探地问:“五万块你一个人能出完吗?”徐卉说:“能,更何况,我哥他们过后还会还我的。”她听得出来,蒋宇在为她操心,但她着实不想让他掺和进来,便将菜单递到他眼前,催促他快些点菜。
徐正奇杵在江岸栏杆边,远远瞧着像根灯柱,夜幕一深,他就快隐没在里头了。徐正奇递了一份石锅拌饭给徐卉,说送餐迟了,顾客不要,让她拿回去吃。徐正奇接过墓碑样图,瞧着母亲的名字被刻成了碑文,心里一阵凉意。角落里还刻着久违的父亲的名字,以及他们三兄妹的名,末尾加上了徐卉。徐卉说这是徐正青的意思,他说婶婶一直拿她当亲女儿看,不写上她的名字说不过去。徐正奇说:“徐俪那边怎么说?”徐卉说:“她说要办婚礼,钱都花出去了,让我先垫着。”徐正奇说:“妈的白事还没办完,她就着急办红事了?”徐卉说:“她爱那个人爱得不行,生怕人跑了。”徐正奇说:“那妈的葬礼她还回来吗?”徐卉耸了耸肩。徐正奇沉默了,他知道,徐卉在等他开口,他想沉默的时间长一些,或许就能糊弄过去。然而徐卉也未开口。过了半晌,徐正奇终于忍不住说:“我送外卖时间长了,跟一家餐厅老板熟,吃席的菜我从他那儿订,能优惠些,就不去酒店了吧,在家摆席也是一样吃。就咱兄弟姐妹几个,估计也没啥亲戚来,都怕出那点儿礼钱。”徐卉点头,答应了。
那一次,还是来的同一家医院,只不过这次来的路上,徐卉手上没有提婶婶爱吃的生煎包。进了门,地板是刚拖过的,她脚底一踩滑,整个人要扑倒下去,旁边一只手扶住了她。她脑袋慌乱,顾不上跟人道谢,滑着鞋底,一路滑进了电梯。电梯里人来人往,她看不见楼层按钮摁没摁,自己数到七楼,见门开了就钻出去。春华先看见她的,半起了身,嘴张到一半,又停住了。徐卉循着春华的视线,转进屋子,见正奇坐在地板上,眼眶红肿,眼泪仍在不断往外涌。
徐卉视野里只有一片隆起的白被单,徐正青弓着背、埋着头,将那只手捂在自己额头上。徐正青听见脚步声,见徐卉来了,让出位子,独自出了门口,对春华说:“你先回去,给洋洋和小柔他们做饭。”徐卉重新拾起那只手,旁边徐正奇的哭声忽而放大了,像他小时候跟人打架打输了时那样委屈。徐卉不由自主地掀开被单,只见婶婶闭着眼,没有了呼吸。
正奇告诉她,婶婶“走”之前,在楼梯间窗台待了一会儿,随后,就走了。
3、
徐俪胖了不少,从背影看,大衣撑得紧了些。她站在窗边,一动不动地凝望着楼下那片空地,过去,那地方是花园,如今铲成黄土,要改建为停车场了。徐俪听着关门声,一回头就同徐卉目光对上了,她立马提起礼品袋递上去,说:“巧克力,你拿去。你结婚,我都没能亲自过来给你送份礼。”徐卉收下,说:“我们没摆酒,一切从简,倒是你结婚时,我没能去给你捧场。”徐俪提前叫了外卖,算好时间,送到的时候刚好徐卉回来。徐俪关上门,指了指外头说:“正奇如今就干这个?”徐卉点头。徐俪说:“日晒雨淋,有什么好的。”徐卉说:“他如今大了,人也踏实了。”徐俪说:“他有对象没?”徐卉说:“没。”徐俪笑了一声,说:“他早前打电话来,说要搬回老屋来住。他一个人,住哪里不是住?不过是为着回来占着屋子,以为我不知道呢。他又不成家,要房子做什么?他就是那好吃懒做的性儿,到底还是嫌送外卖太累,想着一劳永逸。”徐卉在旁听着,没说什么,她拆开外卖包装,是三明治和意大利面,她想起上高中那会儿,徐俪就喜欢吃西餐,未曾想那是她的人生预兆。
徐俪毕恭毕敬地对着母亲的牌位鞠了三躬,再将香牢牢插上。昨夜下过一场大雨,小区门口的腊梅谢了一半,过不多时,春天来了,天就不那么冷了。徐卉问徐俪这回只有她一人回来吗。徐俪说是,妈妈既已走了,她老公也没有来见的必要,只是可惜妈妈没能亲眼看见她有个好归宿。徐卉又问她见过大哥没有。徐俪一听见徐正青三个字,火就上来了,说:“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却碰不上好脸色,他问我为何这个时候回来。说得好像妈住院时我没出钱似的,用指责我的方式装孝顺。是,他跟徐正奇都孝顺,这会儿都争着回老屋住,实则都是一门心思。他明里暗里,说我已在国外成了家,老屋就同我没什么关系了,可他自己不也不在家乡住么?要我说,必定是他那个老婆在背后撺掇的,他徐正青打小就是书呆子,哪里懂得那么多算计?”
过了零点,徐俪打来电话,说自己做梦梦见妈妈了。徐卉听着她的嗓音里带着点儿哭腔,她说:“妈怨我,她在医院受苦的时候,我没能回国守在她的身边。我跟她说,我实则也想她想得要紧,想老家,想我们过去的日子。昨日回了老屋,回忆刹那间涌上心头,我的心是又酸又涩。”这会儿,徐卉听着这样的话,倒没那么难过了,她觉得徐俪寻错了人,这番话她应该到徐正青跟前说去。徐卉刚想提及买墓的事,只听徐俪大哭起来,电话随之挂断了。
蒋宇的车是开蛋糕店时买的小型面包车,平日里他都开电动车载徐卉,若是去远一点儿的地方,才开面包车。蒋宇自己提过换车的事,倒是徐卉说,面包车宽敞通风,适合她这样易晕车的人,能拉货还能带上明明。房子在一座老小区里头,是二手房,单元楼道墙面陈旧得脱皮,但是房子本身敞亮,若再做一番装修,和新房也是一样的。蒋宇同徐卉合计过,与其去买那三十层高的新房吸甲醛,不如选这种低矮的老式房子。
蒋宇听完徐卉的话,说:“听起来,你家大哥和二姐的性子像,都挺犟的。”徐卉说:“正奇的性子也犟,只不过往常他都懒得争,如今却不得不争起来了。”蒋宇说:“那你夹在他们仨中间,这么些年怎么过来的?”徐卉说:“爸妈出事后,是婶婶收留了我,若没有婶婶,我或许流落街头,或许去了孤儿院,婶婶给了我第二次生命,我一直都是感恩她的。我住在别人家里,自然要懂得分寸,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她说话的时候,蒋宇总是静静地听,温柔地点头。
零点过后,徐卉又看见手机屏上闪现徐俪的名字,徐俪这回是哭腔中溢着火气,徐卉问她怎么了,她说:“徐正青,他要把房子卖了。”徐卉说:“为什么?”徐俪说:“如今徐正奇不肯搬出来,我也要住进去,他就摊牌,说既然如此,就把房子卖了,平均分钱。住了几十年的房子,爸妈呼出来的空气都粘在墙上,他这个冷血动物,他可真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