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贵的跑姿

纳贵去找喜堂。纳贵说:你看看,你看看,我也能做点事哩,我也能做点事哩。喜堂不说话,只看纳贵。纳贵说:你知道,你知道,我做事不比一些人差哩,我真的做事不比一些人差哩。喜堂还不说话。喜堂不说话不知道是想事情还是不想跟纳贵说话。反正喜堂一直没说话。喜堂不说话,纳贵就心里慌慌的;纳贵心里一慌慌,话就更多了。纳贵说:我可以比别人多干一个小时,反正我早晨早早就起来了,反正早晨早早起来就没事。喜堂看了纳贵一眼,像是要说话,还是没说。纳贵说:反正我晚上也睡不着,倒下了看上去睡了,其实是一直干挺着,我可以比别人多干两小时。

喜堂突然眼睛就亮了,喜堂的眼睛开始活了,一转一转的。喜堂的眼睛转动起来的时候,总感觉里边藏着很多东西,很多很多。喜堂说你说啥你说啥?好像他没听清纳贵的话或者根本就没听。纳贵又说你看看,你看看,我也能做点事哩。纳贵又说你知道,你知道,我做事不比一些人差哩。纳贵又把刚才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纳贵说完了就搓着手,一下一下,一下一下,他手上的老皮都快搓完了。纳贵手上的老皮很多,他儿子纳富贵老看不上他手上的老皮,就说你搓搓你搓搓。纳贵不搓,纳贵把手上的老皮当成了手套。纳贵说这是宝这是宝。纳贵干活的时候从来不戴手套,也从来没有叫过疼。

纳贵的脚也一直在动,一下一下,一下一下。纳贵的身子一直朝一边倾着,好像要随时朝某一边倒下去。不能倒不能倒,总是在要倒下去的时候,另一边的什么东西把他的身子拉回来。所以那一刻纳贵一直要往某一边倒又一直让另一边的什么拉回来。这样就让人更加感觉纳贵局促不安。

你也想来干活!你也想来干活?喜堂喃喃地说。听不出喜堂的话音里是在感叹还是在疑问,所以纳贵不知道该不该回答喜堂。纳贵就更加使劲地搓着手上的皮,也更加快地一会儿要倒下去一会儿又有什么东西把身子拉回来。

喜……喜善人……我真的想来干活,我真的想来干活。纳贵把手上最大的一块皮拉了下去,好像还发出了声音,好像还拉出了血。一片红色的太阳光就从纳贵的手上朝着地上滑落下去。

那啥?那纳贵……喜堂说,你真的想来干活?你真的想?

纳贵都快要倒下去了,这一次是真的要倒下去了,听到喜堂这么一问,就又有什么把他的身子拉回来了。这一次似乎拉得劲大了,差点就倒到另一边去。

人们都把喜堂叫喜善人。纳贵不叫。纳贵不知道自己为啥总是叫不出口。纳贵的眼里喜堂就是喜堂。纳贵不明白人们为啥把喜堂叫成喜善人。可是远远近近地,人们都把喜堂叫成喜善人了。

喜堂当过木匠,还会画画。喜堂没有拜过师傅,上初中的时候喜堂就用高粱秆折过鸟笼,喜堂的鸟笼折得好,人们都说喜堂真灵,喜堂真灵。人们这么一说喜堂连学都不上了,就当木匠去了。一做,还行。喜堂做出来的家具,他自己还会在上面画画儿。画画儿的家具他一般是给农村里的人做。城市里的人做家具不要画画,就要造型。喜堂看了几次做了几次,也能给城里人做家具了。人们就都说喜堂确实是灵,喜堂确实是灵。家具做着做着,慢慢地人们都不请木匠做家具了,城里的家具商店卖的家具又好看又便宜。喜堂的手艺就荒了。喜堂收过破烂。喜堂买了一辆快破成一堆的三轮修了修,就开始沿街串户收破烂了。有一年,好像就是喜堂收破烂后没几年,就不见喜堂了。人们说喜堂到南方了,喜堂做大生意去了。也有人说喜堂收破烂的时候,也偷。就偷进局子里去了。兴许呢,兴许这都是瞎说。兴许真的是瞎说哩,喜堂能做那样的事?确实是确实是,喜堂怎能做那样的事哩!

确实是,喜堂又做煤的生意了。做煤的人都发大财了,有人说过有一个人,整天就是躺在炕上数钱。每天只是数钱,那得有多少钱?这话听了就让心里那个啥。喜堂也做煤了,许是喜堂也整天躺在炕上数钱,喜堂就跟别人不一样了。做煤的人,做着做着,都时兴盖庙了。做煤的人在炕上数着钱,也不是啥也不想,有好多人就开始盖庙了。喜堂在县城南边的一个荒坡上盖了一个庙,又在一个叫红崖头的村盖了一个。不知道喜堂盖了多少个庙,人们就说这人是做功德哩,这人真是个善人。这么一说,有人就叫喜堂喜善人了。

喜堂不知道是怎么看上村子西边的破庙的,有人说喜堂在那庙边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就决定修那庙了。有人还说其实喜堂是还一个愿的,做煤也不是净能数到钱,也有做煤做倒霉的,喜堂就差一点倒霉了。有一天他就到那破庙前敬了炷香许了个愿,许是好久没有人把那庙当个庙了,那庙还就显了一次灵,然后喜堂就做得顺风顺水了。这还真是,庙灵验不在新旧,人有钱不在肥瘦。喜堂不就瘦吗,人家没钱还能修庙?

喜堂不做煤了,好多人不做煤了。原来,这个多年一直做煤的县也不做煤了,做煤的人一窝蜂就散了。喜堂就回村做干部了。好多村子里做干部的都是在外边挣了钱回来的人,有钱的人腰里别了钱就折回村子做干部了。有人说做别的啥都是个啥,只有在农村这个广阔的天地里才大有作为。煤没法子做了,就有好多人回到这个广阔的天地里大有作为来了。喜堂的庙盖了一半的时候,就回来做干部了。喜堂还不是党员,所以他只做村委会主任。喜堂是村委会主任,所以喜堂这盖庙的事感觉就是村委会的事。

村里的人都来村子西边修庙的工地做事了,人们做着事,就又想到了当年大队的时候。那时候全村人就在一起干活,一起修路,一起种山药,一起收割庄稼。这样一想,有人就想起了村子中间的那棵树,还有树上挂着的那口钟。那时候人们就是听着那钟的声音,开始干活的。可是后来,各家种各家的地以后,那钟就不知道哪里去了。有人还认真地想了想,也没有想起来那钟究竟是什么时候没的,又究竟去了哪里。这么多年过去了,许多人都不知道去了哪里,何况一口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