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镇往事

1、

山外边是什么?还是山。我从小就知道。

十岁以前,我家住在青山镇上,镇子在大兴安岭深处,周围尽是延绵的大山,望也望不到头。因为山里有矿,山崖上到处裸露着大块大块青色的石头。

是先有矿还是先有镇,没人说得清,矿厂建在更高更深的山里,从矿上下来,沿着盘山路,拐过不知道几道弯,翻过最陡的一道岭,经过一段长长的下坡路,突然有一条平缓的直道,道两旁山脚下有挤挤挨挨的楼房,就是我们镇了。

进镇第一条岔路,叫扈家沟。沟不深,一共两排房五家人,我家在西边第二排。房子坐北朝南,背靠一座小山。山上有花有树,还有一条细细的泉,泉水绕过山上密布的松树、杨树、栗子树、山楂树……流到我家院门口,用几块青石板,蓄了一个浅浅的池。

第一排沿街的,是扈大爷家。当年,我妈怀着我,从乡里考到镇上,“农转非”吃上了公粮,我爸分配到镇中学当校长。正好扈二叔发了财,要搬去县里,就把第二排房卖给了我家。这些,都是小芸姐告诉我的。

小芸姐是扈大爷和扈大娘的独生女。小芸姐还说,沟里这几排房、山上的树、引下的泉……都是她爷她奶年轻时规整的,可惜她爷她奶去县里她二叔家享福了,不咋回来了。

去县里怎么就叫享福了,我俩都闹不明白。我爷我奶家在县里,但我偏不爱去。县里,房子挨着房子,路挨着路,没有花,更没有树。

我们镇多好哇,一条街,啥都有。初一有庙会,礼拜天有大集。矿上的影剧院,隔三岔五组织演节目,镇政府大院里总放露天电影。我们镇还有“皇宫”,就在镇政府后边,一栋两层的日本楼。当年,溥仪皇帝从我们镇经过,带着皇后婉容和妃子文绣在这里住了一晚。“皇宫”里挂着他们仨的照片,老大一张,那溥仪皇帝,瘦瘦小小的,戴着一副圆圆的眼镜。

每天放学后,我就跟着小芸姐漫山撒野。我俩沿着山泉往后山上爬,把樱桃树枝掰下来揪樱桃吃,我俩挖野菜、捡板栗、采蘑菇……累了,就爬到一棵碗口粗的歪脖子山楂树上睡一会儿,那树上还住着一条手腕粗的蛇,一见我俩,就流水似的滑走了。

三九天,扈大爷和我爸一起去山上打野鸡。那时候的雪下得可真大,一下起来没完没了,整个世界都在大雪中静默着,仿佛天地间只有我们这个镇、我们这道沟、我们家这个小院。雪刚一停,他俩就背上家伙上山了,那正是极冷的时候,凛风一刮,能把人耳朵冻掉。

用扈大娘的话说,扈大爷和我爸,最能尿到一个壶里。他俩搭档喝酒,能放倒一个班的矿工;他俩搭档打猎,从不走空,一整个冬天,我家积雪的房檐下,都有野鸡锦色的长尾巴垂挂着。

三伏天,扈大娘一早把一个红瓤黑籽的大西瓜浸在泉池里。吃完晚饭,我们就在她家院里,一边吃湃好的甘甜爽冽的西瓜,一边唠嗑儿,看着或弯或圆的月亮慢慢地爬上东山,挂上树梢,一片一片细密的星河闪现。

一个大西瓜,中间切两半,我跟小芸姐一半。我俩在西瓜中间画条线,一人舀半边。我总耍赖,偷偷从下面挖,打“地道战”挖到她那边去,等她吃着吃着,往下一探,两把钢勺当地撞在一起,我就又把小芸姐气哭了。

我总把她气哭,她也总原谅我,第二天,照样摘了凤仙花捣碎,给我染红指甲。谁叫她比我大呢,她比我大六岁,我十岁,她十六了。十六岁的小芸姐,生了一双黑漆漆毛嘟嘟的大眼睛,腰细腚大,干活儿麻利。

离镇上最近的金矿,管生产的扈厂长,是扈大爷本家堂弟。扈大爷和扈大娘都在矿上上班。小芸姐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就不念了,顶替了她妈在矿上的工作。扈大爷下矿,小芸姐岁数小,在矿上做饭、记账。扈大娘闲不住,在家里开了一爿卖店,来往运矿拉粮的司机、上下班经过的矿工,都爱在她家院里歇歇脚、唠唠嗑儿,买卖干得红红火火。

2、

我爸是镇中学的校长。镇中和我念书的镇小在同一个大院里,在镇子的另一头。每天早晨,天蒙蒙亮,我爸就下地通开炉子做早饭,饭好了,再来炕头薅我。我从被窝子里钻出来,把被褥胡乱一卷,塞进炕柜,再磨磨蹭蹭地下地洗脸刷牙。然后我们父女俩蹲在外屋地,就着锅台,一人喝一碗藏着一个煮鸡蛋的大子粥,吃完一抹嘴,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

我爸那台二八大杠的后座,是我的“王座”。我爸从西厦子里把车子推出来,一吹口哨,我立马把书包甩在背上,蹿上去站好。我喜欢站在后座上,搂住我爸的脖子、薅住我爸的头发。我爸总说,他“转圈铁丝网,中间溜冰场”的发型,是被我薅的。虽然说,我家所有的坏事儿都是我干的,但这事儿我坚决不承认,从我认识我爸起,他就是这个发型,真不赖我。

我妈是绝不会让我站在自行车后座上的,但是,一般这个时候,我妈要么在下乡,要么下乡刚回来还在北屋补觉。偶尔,我妈也要去镇子另一头的镇政府上班,“王座”我就得让给她,我只能像小孩崽子一样坐在车前杠上。我妈坐在后座,单手搂住我爸的腰。要是风太大了,她就摸过来拢拢我的衣襟;要是我没跟遇见的邻居打招呼,她就伸手悄悄摸上我的大腿根儿,一掐,再一拧……

每天早晨,我爸就这么带着我,从镇上穿过。山风吹起我爸的衬衫衣摆,衣摆鼓起来,他就像一只护崽子的老鸨母。自行车轮在沙石路上欢快地滚过,天慢慢大亮了,青山镇醒了。

粮站的教大爷搬开了两扇笨重的木门,把跟我一样粗的粮袋搬到门边,卷起麻袋边,露出里头黄澄澄的大子;卫生所的小兰阿姨拉开吱吱呀呀的铁栅栏;豆腐店的佟奶奶泼出半锅卤水;裁缝铺的张姨打着哈欠拉开窗帘;去矿上上班的叔叔阿姨成群结队地骑着自行车与我们擦肩而过……运矿的小火车从站里开上来,老远就拉响了汽笛,管理员老赵叔把路障子降下来,镇上唯一的这条道,就像大河拦上了坝,自行车流在“坝”前停下了,大伙嬉笑着互相问好。

这个人人互相认识、家家沾亲带故的青山镇,是我的整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