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镇往事(4)

那年月,好像人人都是自由散漫的,可一到快放秋假的时候,镇上就弥漫着一股浮躁的气息,大人无心工作,孩子不想上学,女老师们一边上课一边缝下地干活儿穿的套袖和套裤。我妈也不咋忙了,礼拜天休息在家,从早到晚地干活儿,把所有衣服都浆洗了一遍,把被褥、炕席、门帘也全都拆洗了,还跟扈大娘一起,支起一口大地锅,腌了几百斤秋菜。

我妈在家,我就像老鼠见了猫,走路都溜着边儿。我爸可高兴了,他说,犯罪分子也要回家收地的。是啊,犯罪分子也要回家收地,所以我妈才有空顾顾家。我妈是镇法院的法官,一年到头顶着国徽,走村串乡去断案,把家当成招待所。

我姥家是这大山沟子里的坐地户,跟周围好几个乡镇、好几座山头里的人家都沾亲带故。我姥爷是闯关东来的,是乡里少有的读书人,年轻时候,在大队上当会计。我姥和姥爷生了仨男仨女,只有我老舅还在老家种地,其余五个儿女,都在镇里、县里、市里吃公粮了,可一放秋假,我们这一大家子人都得回乡里老家收地。青山镇上,几乎家家户户是这样。

放秋假是我最高兴的日子,因为我能回我姥家了。

我姥家在桃源乡。从青山镇去桃源乡,要么搭矿上的卡车,翻山越岭蹚大河,到大队下车,喊我老舅赶着牛车来接;要么直接爬山,沿着猎人和采山人走出来的小道,翻过两座大岭。

要是搭卡车,我妈就护着我,站在车斗的最前头,抓着护栏。卡车沿着盘山路疾驰,两侧山崖上树木的枝丫夹杂着山野的气息,直往人脑门上扑,那是植物和动物混杂的味道,就像松树尖尖里藏着的松塔和山涧边跃过的哈什蟆。

要是爬山,天没亮就得出发,我爸会揣上煮鸡蛋,冲一壶白糖水,傍中午时爬到岭头上,我们仨就找块儿大石头,坐下来休息,一人吃一个煮鸡蛋,喝几口白糖水,然后接着翻山,到我姥家,正好赶趟儿吃晚饭。

到了我姥家,我才不吃饭呢。我妈是老丫,我是老丫生的老丫,全家都惯着我,我姥攒了数不尽的好吃的给我,我一去,我姥就把挂在房梁上的大竹篓子够下来,里面塞满了爆米花、江米条、芝麻糖、套扣子……我爸跟我的舅舅姨夫们一起喝酒,喝多了,又要说起当年扔手表的故事。我大舅说,小关,你净欺负我老妹妹心软,就应该让你扔,镇上那条河,河底全是淤泥金沙,手表根本摔不坏,你扔完我就上河套里捡,捡回来给你大嫂戴。

秋假末尾抢收的时候,男女老少,都得下地干活儿。老爷们儿走在最前面,一人一垄地,举着大镰刀,把一人多高的苞米秆子齐根砍断。女人们把倒伏的苞米秆子每隔一米多拢成一捆。我跟表哥表姐们跟在最后,把苞米棒子掰下来,扔到牛车上去。一车满了,我老舅就赶着牛车运回家。

每次回家,我老舅都喊我陪他。我爬上牛车,仰躺在硬实饱满的苞米棒子上,随着老牛晃晃悠悠的节奏,看着透蓝的天空,数着南飞的大雁。路过邻居家种了向日葵的自留地,我老舅就下地去掰一个最大的向日葵盘子给我,让我抱着,抠瓜子儿吃。

秋假里还用夏令时,白天太阳热辣辣地晒,早晚又有些凉。中午停工休息时,我妈就领我去采山,我俩换上老舅和表哥的套裤,挽个大筐,往我姥家的后山上爬。

我姥家周围这些山,我妈从小光着脚丫子爬到大,上了山,她就像到了家,上了炕。这时节,山里的一切都熟透了,树叶一层一层落下,给林间铺上了厚厚的毯。正午的阳光透过密林,变成丝丝金线。鼻腔中充满浆果的甜、坚果的香、菌菇的土、树木的醇和动物的腥气。耳边只有树尖上偶尔的鸟鸣和远处树林被动物或山风激起的沙沙声。

我妈是这深山老林里长大的野丫头,既天真又世故。她说,有一年开春,突然下了一整夜大雪,天亮以后,她听见山里隐隐有婴儿的哭声,循声找去,看见一个雪人,就跟我爸一起抬回家,放在一个大木盆里,屋里热,雪化了,盆里头一个小娃娃,就是我。她说,人这一辈子,就是各自下雪,有人落在树梢上、有人落在烂泥里,有人轰轰烈烈、有人悄悄摸摸,都是命。

我妈教我挖人参,要到最深最密的林子里,在低矮阴湿的灌木杂草丛底下耐心地找寻。人参的茎细细弱弱的,最上头裂开成五片长长的叶子,像孩子的手掌,土里藏着粗壮的根须。她说,要是遇上六片、七片、八片叶的人参,就是成精了,挖出来得赶紧系上一根红绳,捂住了,藏好了,不然,这成精的人参会逃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