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滋味二题

红烧鲤鱼

老五第一次吃红烧鲤鱼,是去省城读大一的年底。跟女孩儿一起吃的。女孩儿叫艾红。

艾红跟老五同寝室的老三是高中同学。巧的是,艾红和老三、老五以前都认识。是高二那年暑假,参加全省夏令营时认识的,同吃同游近十天。临别,老五跟老三还留了通信地址。

艾红来看老三,遇见老五,显现出重逢之喜。老五不好意思不陪她。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三次之后,艾红再来,老五要是不陪,艾红和老三都心里长草。

有段时间艾红每个周日都来。艾红就读的医学院离老五的学校不远,她喜欢早起,常把老五堵在被窝里。

寒假前不久,艾红又来。老三不在。老五事后得知,老三那厮是故意躲开的。老三为自己辩解,说他看得出来,艾红看他是假,看老五是真。

中午,老五照例请艾红去食堂吃饭。搁现在,得请艾红下馆子才行。可是那会儿,他哪敢下馆子。

老五走出宿舍楼才发现,下雪了,很大。气温比头一天下降许多。老五裹紧身上的军大衣,加快脚步。

饭后,艾红提议去青年公园踏雪。老五想了想,也好,老是跟艾红待在寝室里,也不是个事儿。

出校门,往青年公园去。街道上铺了厚厚的新雪。新雪滑,得放慢脚步,提着心行走。走至半路,老五想到,傻不傻,哪有冒雪踏雪的。踏雪要等雪霁,冻上一夜,隔日再踏,每一步,脚下都咯吱作响,一路咯吱下去,才叫境界。

老五这边正在心里头咯吱,那边艾红喊他,快点儿。

几步之外,一辆公交进站,艾红站在车门外,冲老五招手。老五紧走几步,随艾红上车。车上人多,老五紧握吊环,低头,问挤在胸前的艾红:“公园快到了,干吗上车?”

艾红说:“不想去公园了,咱去郊区的财经学校,看我同学。”

老五怔住,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应对艾红,心说,你看可以,我去做甚?

公交比乌龟还慢,还一站一停,一红灯一停。简直了,老五心里煎熬得要命。

天色暗下来。公交还在途中磨叽。老五恨老三,艾红是你的同学,你不照应着,害我这般受罪。老五在心里头扇了老三一个耳光,接着又扇了一个,正要扇第三个,听见艾红在他下巴底下说:“我不想去财经学校了,回去吧。”

这扯不扯,哪有这么耍人的。老五下车,一言不发,往来时方向去。他在心里赌气,打算就这么一直走回学校。艾红跟在他身后。老五知道艾红跟在他身后。他不想理她。

不知走了多久,艾红追上来,扯住老五,说:“咱们一起吃个饭吧,等你磨磨叽叽赶回学校,食堂肯定没饭了。”

老五止步,扭头,略一犹豫,冲艾红点点头。天实在太冷,大衣领口飕飕飕全是寒风,脚冻得猫咬狗啃一般,找个地方暖和暖和,再汤汤水水地吃碗牛肉面,挺好。

前边不远有一家饭店,不大,挂两个幌子,在白色的世界里红得耀眼。进店,选一张长条桌坐下。没到饭口,店里没别的客人。一个男服务员,也可能是老板,过来,问:“二位想吃点什么?”

老五抢先说:“两碗牛肉面,再来一壶开水。”

艾红说:“拿菜单给我,点菜。”

“好嘞。”老板声音欢快。

艾红点菜,老五喝水。水温正好,把老五的五脏六腑细细地熨了一遍。

艾红点了五道菜,其中一道,是老板推荐的红烧鲤鱼。

老五暗暗叫苦。他打定主意要请艾红吃一顿便饭,然后躲着她,再不来往。可是现在,咋整?

等菜的夹当,老五一支接一支抽烟,想把自己藏进烟雾,让谁都看不见。

艾红叫了半斤瓶装老龙口。省城流行喝它。艾红能喝酒,老五没想到。

五道菜上来,长条桌满满当当。红烧鲤鱼有一尺半长。老五以前见过一尺半长的鲤鱼,但不是红烧的。

开席,一口酒下肚,两人这才开始说话,主要是艾红说给老五听。

酒是个好东西,它让人脸红,还让人话多。艾红红着脸,跟老五嘚吧嘚吧讲起她爸。老五从老三口中得知,艾红她爸是某城的副市长。艾红在老五面前,没说她爸是不是副市长,只说有一回她爸把一个单位的头头儿骂得晕头转向,隔日那头头儿提着礼品来家里向她爸道歉,礼品里藏着一万块现金。说到这里,艾红哧哧地笑了,老五却吓得心颤,妈呀,一万块,那时刚毕业的大学生,月薪还不到八十块。

老五突兀地冒出一句:“你爸受贿了呀。”

艾红闻言,脸上的酒红唰一下褪去,沉默一会儿,说:“我去卫生间。”

老五眼见艾红走出饭店,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

艾红一走,老五便撂了筷子,不吃不喝,只抽烟。他在等待艾红。他不能不等她。他等她十分钟、十五分钟、二十分钟,突生一念,问自己,她是不是不会回来了?

按老五的脾气,应该结账走人。可他不能。这一桌菜,他估算一下,没三十块下不来。别说三十,他兜里连十块都没有。他只能等待,等艾红回来,或者不回来。

不知多久,艾红回来了,面无表情,一头雪花。

艾红进门时,老五已成功地把自己隐藏在烟雾里。

艾红在老五对面坐下。没等她开口,老五呼一下起身,把兜里的纸币和硬币都掏出来,元、角、分,一一摆到餐桌上,说:“我所有的钱都在这里。”说罢,老五从桌上抽出一张五角的纸币,说:“这是我回校的车费。餐费差多差少,麻烦你给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