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年的冬天没有这么冷,也没有这样大的雪。雪从冬至这天开始下,断断续续,一连下了半个月。当我向父亲抱怨这件事时,父亲平静地对我说,没有,今天是第十二天,雪才下了十二天。
我讶异于父亲的冷静,他使用了“才”来形容这场无休止的雪,而不是“竟然”或者“已经”。但我马上意识到,那更像是我会使用的词语。于是我说,竟然下了十二天了,好像已经下了一整年。
父亲对我微笑,他的嘴唇因缺乏水分而干裂,一块半透明的皮肤组织挂在上面。我下意识抿了抿自己的嘴唇,说,你应该喝点水,爸爸,你的嘴已经爆皮了。
父亲没有理会我的话,他仍微笑着说,你们写小说的就是喜欢夸张。
我说,这不能怪我,爸爸,我们写的是小说——虚构的事情。我们必须夸张,我们以夸张为生,而且,爸爸,我们已经十二天没有出门了。
雪是突然下起来的,那天我正坐在桌前,裹着厚重的棉被,试图构思一篇新的小说。北方的冬天实在令人难以忍受,空气寒冷干燥,我时刻感受到身上的水分在不断蒸发。这时一点冰凉的东西落在我手上,我抬头看向窗外,才发现雪已经落满了屋顶。我大声呼唤父亲,可他没有回应,也许是在睡觉,人年纪大了喜欢在白天睡觉,晚上保持清醒。我想站起来去寻找父亲,可双腿因坐了太久而麻木,我只能继续坐在桌前,看外面一点一点被白色覆盖,等到天黑下来,就变成了一片灰色。
等天真的黑下来的时候,父亲走了进来,他站在卧室门口一脸疲倦地问,我睡了多久?我说,不知道,应该挺久了。父亲看向窗外,仿佛刚看见外面的雪,说,下雪了。我说,是的,下午就开始下了。父亲说,今年的第一场雪。我转着手里的铅笔,对父亲的话有点漫不经心,说,也许吧,我不记得了。
父亲把手插在外套口袋里,对着窗外的雪沉默了许久,然后他转向我说,儿子,你在做什么?我看着面前空白的纸,羞赧地说,我在写小说,爸爸。
父亲点了点头,转过头继续端详窗外的雪,仿佛那里有什么吸引他的事情。我也看向窗外,只看到一片白色,和我面前的纸一样。
雪已经下得足够大了,窗外别无他物,只有一片浓郁的白色。
第二天清晨,我们发现屋外的积雪厚得令人咋舌,连开门都变得困难。我坐在椅子上,裹着厚重的棉被,依然感到冷意长驱直入地钻进我的身体,在里面汇聚成一块坚硬的冰,使我感到无比绝望。
我对父亲说,这下我们出不去了。父亲没有理会我的担忧,他站在卧室门口,像平常一样插着兜,对着面前的空气说,很大的雪。我说,是的,爸爸,我们已经出不去了。父亲点点头,仿佛这件事一点也不困扰他。父亲说,儿子,你在做什么?我说,我在写小说,爸爸。
父亲没有说话,我知道他从来没有阅读的习惯,对所谓小说的东西没有任何兴趣。父亲是一个木匠,此刻我正在坐的这把椅子,一把年纪几乎和我相当的椅子,就是出自他手。必须承认,父亲作为木匠的造诣比我在小说上的水平高多了,这把椅子现在仍然很结实,尽管上面布满了尖锐的刻痕。这个事实时常让我感到难堪,尤其是坐在这把椅子上时,我意识到我永远不可能完成一件这么优秀的作品,成为像父亲一样的好木匠。
我们这样度过了剩下的日子,我被困在这把椅子上,假装对着面前的纸思考,事实是我的大脑空白一片,这场雪同时下进了我的大脑里,让那里变得空无一物。不知道是不是天气的原因,我的电脑在下雪之前停止了工作,打开就会死机,停留在屏保界面,直到电量耗尽。所以我只能使用一根铅笔和一个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的笔记本写作。我很久不用笔记本记录东西了,但有很多伟大的作品都是以原始的方式创作出来的,我这样安慰自己。
终于我忍不住向父亲抱怨,雪已经下了半个月了,爸爸。
父亲微笑着对我说,没有,今天是第十二天,雪才下了十二天。
我说,这很重要吗,爸爸?
父亲摇摇头说,或许没那么重要,儿子。很多时候,很多东西都显得没那么重要,时间尤其是这样。
我实在受不了了,我必须得做点什么。说完我拧开了收音机,里面传来滋啦滋啦的电流声。这下好了,我说,只有噪音和外面的雪花点。
父亲听懂了这个笑话,他笑了两声,说,你没有拧对频道。
我拍打着这个来自20世纪的流水线工业品,对双手插兜的父亲说,应该调到什么频道?
父亲说,调到你喜欢的频道,儿子,这并不难。
可是我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频道,就像我不知道读者喜欢看什么一样,人的欲望流动而多变,很难捕捉和揣测,也许这就是我不能完成一篇小说的原因。
在我犹豫的时候,父亲不失时机地说,你不擅长使用工具,儿子。如果你想当一个好木匠,你要对每件工具都了如指掌,把它们当作你的器官。一个好木匠有很多只手和脚,他能用它们做很多事。但首先,父亲补充道,儿子,你得先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父亲的话让我感到异常烦躁,我说,你是在比喻吗,爸爸?是借喻?暗喻?还是隐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