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滋味二题(2)

老五说罢拂袖而去,到门口才想起没穿军大衣。

出乎老五的意料,下个周日,艾红又来了,只是比以往时间稍晚。老五没跟她说话,擦身,晃着膀子走出寝室。

老五中午到食堂,见老三和艾红正在吃饭。老三喊老五过去,老五假装没听见也没看见,径直去了旁边的桌子,坐到同寝室老二的身侧。

老五用筷子指指邻桌的艾红,向一桌人低声宣讲红烧鲤鱼的故事,讲罢叹口气。众人哄笑,都扭头朝艾红那边瞅。艾红往这边闪一眼,低头扒饭。

艾红从此在老五面前消失。

老五从此不吃红烧鲤鱼。

酱焖河鳗

老五的初中兼高中同学,给老五打电话,说想见他一面。两人有二十几年没见,当年的小范已鬓角花白,成功地变成老范。

从老五的瓦城,到老范的金城,行车不足一小时。就这不到一小时,却将两人隔绝了二十几年。老五陡然想到这个问题,心里纳闷,这是为什么呀?

老范驾一辆丰田来见老五,伴手礼是两盒牛肉。牛肉呈薄片状,好看地卷曲着,特别适合下火锅。老五回他一饼普洱。

旧历年底,天黑得快,才下午四点多,路灯就亮了。老五寻思,带老范去吃饭吧,边吃边聊。

在瓦城,老五和老范还有一个共同的同学,绰号“牛掰”。早年,老五跟“牛掰”有过一饭之缘。酒至半途,“牛掰”醉到桌子底下,冲老五很牛掰地嚷嚷:“咱以后要常聚哈,常聚。”老五嫌“牛掰”酒品不佳,便疏于联系。

老五将老范引到一家名叫“胡同里”的农家菜馆。老五是这里的常客。土炕,以及四壁的旧报纸旧年画,散发满满的怀旧气息。菜品也不赖,生炒鸡、大鹅炖土豆、花鲢炖豆腐、酱焖河鳗,都是招牌。

老五点了酱焖河鳗。老五点这道菜,是想唤醒老范的陈年记忆。老五这辈子吃的第一道酱焖河鳗,是老范他妈的手艺。老五在海边长大,对淡水鱼没兴趣。老五是从酱焖河鳗开始,才对淡水鱼有了好感。

说来话长。

高考结束后,老五心里火烧火燎,焦灼地等待录取通知。老五的同学也都差不多。离得近的同学,今天你来我家,明天我去你家,说东道西,消耗时间。时间这东西很怪,有时它是金子,比如高考前的每天,都是“一寸光阴一寸金”,但有时它连废铜烂铁也不如,废铜烂铁还能卖几个零钱,可高考后到录取前这一段,它能做个什么?

不如废铜烂铁的那段时间,老范到老五家来过两次,老五到老范家去过三次。从老五居住的卡屯到老范居住的泡庄,将近十公里。老五顶着烈日,步行来往,脚下起尘,额上蒸汗,不嫌累也不嫌热。

老五最后一次去老范家,是在他接到录取通知的第六天。再过一周,他就该启程去省城了。他觉得这事该让老范知道。

老五拿到录取通知后的六天里,家里出了三件事。第一件事,老五他爹每日傍晚,都要到屯中弯弯曲曲地转一转。以前他从不在屯中遛弯儿,那六天里,他天天遛。他向整个村庄宣示,他是一个大学生的爹,而且是屯中唯一的一个。第二件事,老五他爹带老五去集市卖西瓜,为老五筹集学费。老五口渴,他爹敲开一个最小的西瓜,递给老五。西瓜不熟,有股尿骚味儿,老五啃得潦草,随手将瓜皮扔到路边。老五他爹狠扎老五一眼,将瓜皮捡起,按到嘴巴上,啃来啃去,直到把老五的眼圈啃红。第三件事,老五他妈跟家里的芦花鸡结了仇。按老五他妈的说法,那个挨千刀的,腚眼里夹了一只蛋,三天不下,不知是个啥意思。老五他妈气不过,用手去抠,抠出一泡黄水和几片鸡蛋皮。隔日,芦花鸡死了。老五瞅着死鸡,眼圈又红。

老五想把家里的三件事,也跟老范说说。

老五走得早,天刚亮就动身。他怕去晚了,老范会离家外出。他有过扑空的经历。还好,老五到达时,老范刚吃过早饭,在院中喽喽喽漱口。两人叽嘎一阵,抢着说话。老范的录取通知也到了,如愿以偿,上了师范学院。两人都开心。

半晌午,老范提议,去夹河捉虾,好不?

泡庄水多,到处可见水泡子。一条狭窄的河流,名叫夹河,从村西流过。小范和老五,两人提了拉网和塑料桶,去了夹河。老范说,夹河里虾多。

两人将拉网撑开,沉入夹河,一边一个,逆流,慢慢拖拉,不多时就网出半桶河虾,跟齐白石画的一模一样。老五奇怪,怎么没有鱼?谁知最后一网,有了,就一条。灰脊背、白肚皮、圆身子,有两尺半长,在网中蹦了又蹦。未几,那条鱼又在河边的草丛里蹦,大概是想蹦回河里去。

老五喜得大叫,海鳗!进而想到,河里怎么会有海鳗,该叫河鳗才对。

河鳗在草丛中蹦了一阵,慢慢消停下来。老五和老范,两人合力,将这条身子黏滑的家伙捧到桶中。

当天的午饭,有两道主菜,酱焖河鳗、炸河虾。老五和老范喝了酒。喝的是大连白,商店里售价,一瓶一块零一分。

吃酱焖鳗鱼时,老五想起爹的西瓜皮和妈的芦花鸡,心头别有味道。

老五对老范说,我爹我妈,跟这条河鳗一样,也在草丛里蹦。小范没听懂,眨巴几下眼皮,说起别的。

胡同里的酱焖河鳗没有勾起老范的回忆。老五几次把话题往夹河边上引,都引不过去。老范驾车,不能喝酒,却比喝了酒的老五能说。老范说他这些年的经历,说得泪光闪烁。开始老五不明就里,听一阵,懂了。老范多方投资,均告失败,眼下急需用钱,这次来瓦城,他已见过“牛掰”。他没说“牛掰”借给他多少钱,只说“牛掰”够朋友,没有袖手旁观。老范一说“牛掰”够朋友,老五便明白他话中的意思。老五眼前又幻现了那条黏滑的河鳗,在草丛里一蹦一蹦,蹦得让人心乱。老五觉得眼前的老范就是那条河鳗,他自己,也是。

老五搛一筷子河鳗塞进嘴巴,品品,全是酱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