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提拎着小桶出来挤奶，问葵爷爷的病情，没听见回音，抬头看看，老头子正拿着锹撮地上的牛粪，往障子上贴呢。完事，凑到太提跟前，瞥了孩子一眼压低声音说，不轻啊，全身都被鱼围上了，一层一层，那鱼个个张嘴喘，鼓着眼睛，他这辈子，打了多少鱼？
可别吓唬人，吓死我了。太提不挤奶了。
孩子还是听见了。
夜晚，爷爷又去看葵爷爷。太提掏出两片药放进嘴里，含一会儿，咽下去了。孩子奇怪，要睡觉了还要吃药？太提眼睛一瞥，不吃能行吗？身体疼得睡不着。太提一天不知要吃多少白药片，早上一睁眼，含上两片，午饭放下碗筷，又掏出两片。孩子不明白太提看上去没病没痛的，为什么吃那么多药？太提眼睛一瞪，不知愁的，这日子不用止痛片顶着，能顶过去？这么一大堆活儿，屋里外头，园子里的，不动的，能动的，哪个不是靠她一个老太太？不靠止痛片怎么撑得住？儿女倒不少，都在外头，就一个姑娘在跟前，还天天要死要活地掐。你爸你嬷那两个没心肝的，一走连个信儿都没有……咳！都是她命苦，什么时候，眼睛一闭就省心了。
太提已经是一个人在说话了，到最后，孩子的耳朵里，只剩下“嗡嗡嗡”的声音。
爷爷怎么还不回来……
自从听了葵爷爷被鱼缠绕的病，太提再没去碰鱼竿。那才好，她正不喜欢那腥腥的味儿，不喜欢鱼汤，也不爱吃鱼干呢，更不爱吃春天开化时捡回来的死鱼。开春时，河还没有完全解冻的时候，边缘已开化，一些漂到河边的死鱼在水与冰的连接处飘荡，正给憋了一冬天的太提解馋。太提很珍贵地捡回后，在锅里煎得酥脆，直接就坐到厨房的幺炕边，靠上墙，双膝支起，一手托碗，一手将鱼送到嘴里，喳喳喳，嚼出音乐般的声音，眼睛伸出的光，像无数小鸟飞向远方……一条煎鱼两三口就变成了太提眼睛里放飞的小鸟。可在孩子看来，那看上去就不大好看的鱼，又腥又臭，她不喜欢，她喜欢吃葵太提做的煎鱼，那才是快乐的小鸟……
三天后，听说葵爷爷的肚子消了，但不能下地。
孩子高兴，她心里念想着什么，又走进那个熟悉的院子，但没看到腥味冲鼻的渔网。进了屋，葵太提也没在，孩子站在院子张望，葵太提从园子的角门走出来，头上的白围巾跟太提一样。跟进屋里，葵太提坐到炕上，拉过桦皮篓烟笸箩，卷烟，抽烟，坐了半天，没有动弹。孩子站起身往外走，迈门槛的时候，无意回头望了一眼，一下碰上葵太提的眼睛眉毛都皱到一起……
真意外，怎么了？
孩子闷了一阵，又找出自己的法宝：管它。
下午，孩子在炕上摆哈尼卡，捏起一个哈尼卡点点点，娜拉，你嬷嬷好了吗？葵爷爷都好了，又能出去走了，可我再也不想去他们家了，你又没有时间，我要去找嬷嬷了。说着，孩子的眼睛模糊了，她抬起手抹了一下……
妞妞，你爷爷、太提呢？
突然，一道“咣咣”的声音像似锤子砸了过来，孩子一震，又抹一下眼睛回头，竟是葵太提一脸急色，眼睛像要咬人。
爷爷进林子了，太提在园子里。
葵太提还没听完她不喘气的回答，就出屋了。
没心玩了，下地。葵太提竟没去园子，已走到院外。
孩子跑出院子，东望望，西望望，世界一片寂静，还是去甸子吧。
甸子上的花草又长高了，一只蜜蜂落在一朵红色的百合花上，吸着花蜜，身体在抖，沾满了花粉，小风一吹，蜜蜂身上的花粉又落入花蕊中。蜜蜂飞了，又来了一只蜜蜂，落在旁边的那朵花心上，吸着花蜜，颤抖，还没抖落花粉，就被一只突然飞来的蜻蜓，猛然钳住身体，两下吞尽。孩子一急，你太霸道了，人家还没吃完蜜呢，就把它吃了，太可恶。
那蜻蜓如何厉害，一会儿工夫，又吃掉了蚂蚱、螳螂、苍蝇、蚊子，只要能碰到找到的昆虫，都被收拾掉，小昆虫们有时都没发现敌人，就被猛然钳住。还是蝴蝶文明，人家只吃花蕊花蜜，可不像蜻蜓，就靠吃人家的生命来养活自己……
太阳已经挂上艾勒西边的树梢，从枝叶缝隙射出一道道橘色的光束，世界除了花草太阳，看不见什么，好饿呀，还是回家吧。
家里还是没人，园子里也没见太提。孩子本能地又往葵太提家走，到了大门外，啊呀！一口红色的脊形棺材，完了！孩子正想进院，被急忙赶来的太提挡住，让她回去，太提一会儿也回去。
孩子不情愿，也得往回走。
家里真冷清，一点动静没有，她又饿又困，爬到炕上就躺下了。嬷嬷，你在哪里，你也不要孩子了吗？听圆脑瓜说，嬷嬷失踪了，又说在外面打工，说爸爸去找，被什么工厂给留住不能出来……好饿呀……
姑姑的一张愁苦的脸又出现了。
妞妞，起来吃饭了。
孩子一下惊醒，昏暗中，太提端着一碗牛奶泡小米饭，站在身旁，孩子看看周围，姑姑呢？
做梦了？太提的眼睛幽幽，眼皮层层重叠着，把岁月都夹在里边。
孩子彻底醒了，坐起来，闷头吃饭。
你葵爷爷走了，病没好利索，就折腾，下什么网去，那鱼不吃不行吗？下了水，就没上来，要不是你爷爷心里觉得有事及时赶到，不知要在水里泡多久呢。你葵太提，可怜的，又落单了，前一个丈夫死了，嫁了你葵爷爷，又没到头。一辈子没留下个孩子。咳！这人呐，今天不知明天死，谁知道都好得差不多了，怎么就下了水，上不来了呢？追命啊……
太提絮絮叨叨的声音，像小河不深不浅地流淌，不紧不慢，捋顺着她自己的心。孩子吃完一碗，还想吃，太提正幽幽地望着别处，听不到孩子的动静，转过脸，见孩子的饭碗空了，又去盛来半碗，吃吧，能吃是福……葵爷爷再也吃不上了……
孩子从来没有感到太提的声音如此柔软，可是，可是谁能代替嬷嬷呢？
太提，葵爷爷真的死了吗？半天，孩子发问。
那还有假？
是那些鱼把他带走的吗？
谁说的？太提瞪起眼珠。
他打了一辈子鱼，鱼该打他了吧。
瞎说，小孩子不要瞎说。太提的口气严厉，眼睛都竖了起来，转而又变得忧思。
孩子觉得又说错话了，立刻蔫了下来，乖乖地躺进被窝，遥望高远的月亮，更孤寂了，她一定要乘上神鹰，找嬷嬷去，就像琪妮花姑娘那样。
时光眨眼变换，东边一片草地上，很多穿着红黄绿紫色长袍的族人，将草地点缀得鲜艳，他们有坐有站，忙碌着什么。她边走边寻，爷爷呢？刚一动念，身边陡然出现了一只很大的木鹰，朝西，爷爷坐在木鹰背上，等她。她跨上去，木鹰的颜色从原有的红褐色变成久置的木色，小孩刚想，要飞了她得闭上眼睛，木鹰就欻地展开翅膀，起飞了……
小孩忽然感觉两只脚都光着。我的鞋都掉了呀——她喊，可是没听见声音。
你已经不用鞋了。爷爷的嗓门更大，也听不见声音，穿过风从她耳边擦过。
是的，飞到远方，找到嬷嬷就有了一切……
注释：
①叵克子乌音：达斡尔语，意为直性子的姑娘。
②莫虐乌音：莫虐是猴，意为乖灵的姑娘。
③鱼囤子：捕鱼工具。盆子上罩上一层细铁丝网，中间留拳头大小的圆孔，缝上桦树皮抹上鱼食。鱼闻到香味后，就进了盆里。
④洋砬罐：一种灌木枝上结有花生大小的硬壳，里边孕育蝴蝶的虫卵。
⑤乌春：达斡尔族民间说唱艺术。
⑥扎恩达勒：达斡尔族民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