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乏世界

当温热的水流冲遍全身,人就有了生理反应。莫凡蹲到地上,腿上的肌肉如青蛙般鼓起,他慢慢把两腿张到极限,然后低头死死地盯着下身这倔强的物件。身后,淋湿的拖把不住地滴着水。

过了30岁的关口,自己终于站在了一片奇异国度的边境线上,失去的已然失去,新的尚未开始。此刻停下来审视人生,无异于从高速路上下车,一侧是车流飞驰,另一侧是没有标志物的行道树,直立,齐整,延续不断。恍惚间,警笛声已从远处逼近。

规规矩矩立于桌边的工作文件,拥塞了整个书架杂乱无序的书籍,疾驰的汽车中从车窗涌进来的清爽的风,银行卡中变动不居的数字,聚餐时桌对面的朋友诚恳而动人的友爱,深夜从顶楼往下眺望到的死寂水面和轻柔跃动的灯光倒影,打印机轰叫着割破虚空的重复创生,混合在口腔中甘甜的米酒和肥硕的油炸物,昏睡的下午汗涔涔望向墙面上那根细、直、不停走动着的秒针,日复一日冲洗的腰线和圆滑的双肩,奇迹般点燃瞬间激情的某段乐曲,目光掉落在匆忙穿行的陌生人身影上时胸腔涌起的共鸣与悸动,玻璃反光般映照这世界的摄影照片,惆怅而如梦似影的故乡,总结大会结束后空留下的一排排壮观的座椅,阅读新闻标题时目光的停滞与思维间离的缝隙,身着黑色衣物时粘着的绒毛,安睡于冰箱一角的光滑鲜嫩的芝士蛋糕,极度空虚时的大笑,填补沉默时的低头,在爱与空白中滑动流逝的诗句,通宵不睡的清晨镜中孤独又丑陋的面容,星期天的晚上散步归来塞在门把手上不知所云的宣传单,空无一人的房间里散发着体味的枕头和寂寞的床尾,日历上时而兑现的约会,无法俯望的屋顶,刚修剪的景观树渗出的新鲜汁液,没有替换芯的水性笔,公园草地上侧耳倾听的细语和不被揭穿的沉默,一百辆不同车牌号的汽车从面前驶过,傍晚遛狗的人脸上无家可归的神情,被吸入酒吧墙面的工业气味,弥散在女人肉体上的爱的呜咽声……

莫凡不断生成和结束的轮回般的一天终止于他进入淋浴间的时刻。

每个早晨,他都会像个初生的孩子般醒来,浑身充盈着天真的能量,洗脸刷牙,换下品位不俗的睡衣,叠好放到床尾,把干爽清香的衣物从头顶套下,从袖口伸出手,从裤筒伸出脚来,再去厨房喝下一大杯瓶装的冰水,头脑清醒地站在鞋架前挑选一双自己满意的鞋子穿上,一言不发地关上门离开。

每个晚上,他则像行将就木的老人,镜子前的面容全无生机,粗大的毛孔里充斥着城市的烟尘,人们有意灌输给他的意义,是他活着的任务。扔在餐桌上的公文包软塌塌地躺在黑暗中,每天承受着被抛弃和拾起的命运。

莫凡在一家纺织品外贸公司的经营管理部做数字化市场开发员,听上去是跟电脑打交道的技术工作,实际上必须跟人打交道的时候也不少。一周有一半的午餐和晚餐是在各类餐馆里吃的,剩下的一半在公司食堂解决。食堂的伙食很好,莫凡像为了褒奖餐饮部的同事似的,总是端着吃得一干二净的餐盘穿过拥挤的人群,轻手轻脚地将它摆放在餐具回收处的窗口。平坦的肚腹到了晚上变得微微隆起,肠子里蠕动着一整天进食的残渣。

只有冲凉可以洗刷一切。莫凡扒光自己身上的衣物,包括拖鞋,全部丢在光线晦暗的浴室地板上,在这个封闭居室无用而平滑的地面上,堆起一堆即用即弃的皮囊。

封闭在小小的玻璃隔间,被热水的雾气包围,于莫凡来说,如同进入另一个领域。液体居于固体和气体之间,浴室居于房屋与这个世界之间,光着身子的人居于西装和意大利肉酱派之间。但是自己身上此刻正以奇异的姿态难以形容的挺立着的阳物,是一个长在人身上的物件,是凝固起来的液体,同时又是不被任何一种世界的光照拂和点亮的暗物,缓缓地露出头来,葡萄酒般的液体在粗壮的血管中游荡,有着螺丝刀的长度,螺丝刀的个性,唯独没有进化的空间,像地球上的一切生物,在往复的欢愉中浮泛着短命的悲哀和健忘。

蹲得久了,一阵不乏愉悦感的麻木从莫凡的脚底传来,混进了水流的震颤中,浪潮般冲刷着下半身的神经网。挣扎起身的莫凡吹起了口哨,《La Vie En Rose》(玫瑰人生)的调子穿过窗户的细缝,飘进夜色中。

洗完澡,莫凡瞥了一眼自己镜中的裸体,松垮的意识已了无踪影,身体各部分维持着奇妙的平衡,小腿偏细,可能是腿毛稀疏的缘故。然而皮肤较同龄人更白净,上上下下点缀着色泽鲜亮的水滴,像做好了烹调准备的食材,洋葱,蘑菇,或是青皮茄子。莫凡常常觉得自己这副身体说是二十几岁也勉强可以,不过也难以相信有人会记得自己十年前的身体。

他抬手拽下厚厚的毛巾,一把盖在脸上,动作粗暴地擦了起来。

电视上方的时钟显示现在是11点43分。莫凡靠在沙发上,打开一瓶冰啤酒,330毫升的比利时白熊。

体育频道正播着世界田联钻石联赛,每个项目的计分都精确到了小数点儿后两位,让莫凡想到了上个月银行客服在电话那头用悦耳的声音报出的利率。滚动新闻一边提示名为“小犬”的第14号台风正在逼近陆地,一边预告凌晨3点将转播英超切尔西对阿森纳。

莫凡不时地按动手中的遥控器,指尖像计数器般渐渐有了节奏感。

夜间新闻正播报着一宗离奇的破坏案件。一家被洗劫得遍地狼藉的面包店里,面包失去了本来的样貌,从一种奇形怪状变成了另一种奇形怪状。店主的鼻梁很高,尖尖的鼻头正对着屏幕外的莫凡,带着口音的嘴里吐出含糊不清的话:“这下真是麻烦了,真的……”他究竟想向谁倾诉呢?肯定不是电视台的记者、幕后的制作人或播音员,或许是像自己这样无所事事的人吧!如果思维有形状,这店主的思维一定也是面团状的,而且闻起来一股酵母味儿,莫凡想。一个看起来十分可口的拿破仑蛋糕歪倒在店主身后的收银机旁,像岩石的断面,露出了层层叠叠的脆皮,白色奶油被挤压成隆起的形状,比任何宣传海报上的蛋糕都要诱人。镜头不时扫过墙角,一个穿着牛仔裙的女孩脑后的鱼骨辫忽左忽右地摆动着,半瓶巧克力酱正从只剩一半瓶身的玻璃瓶中沿着锋利的玻璃断口向柜台的金属边沿缓慢流动。

如此这般只身一人在空荡荡的房子里,看着时间被电视屏幕挤奶油般一点儿一点儿挤出来,融化在看不见的角落,或许可以称为孤独。只是眼下莫凡没有这样的体会,不必张口说话,一切想法以原初的模样毫不折损地浮出又沉下,最后归于平静,也会有种类似饱腹般的满足感。年岁的增长,不过让莫凡在独处时脑中增加了可能性的想象,别处的人生,记忆里值得回味的东西,如此种种强加于人的东西,延续到一定程度便倏然消失了,比沉淀了沙石的滤水器还要干脆,不留余地。莫凡很庆幸,那种认为自己必须拥有什么的青年时代的逝去,在自己身上没有遗留下太多伤感。

从大学时代起,莫凡就不是在小树林里漫步的青年,校园晚会上的曼妙舞姿不能向他的枕际投射出美的幻影,惠特曼的诗句也激不起他内心的涟漪。暴躁的脏话,公开的意淫,爱情与流言,老鼠般的视线环绕周围,课桌冰冷,床铺又过于濡湿……他明白人必须忍受种种不对劲儿才能生活下去,为此改变或是不改变,谁也说不准哪种人生更为庸俗或有希望。他只是远远地看着一堆堆像是篝火的东西,四处燃起,又四处熄灭。如果说有什么堪称不同的体会,那就是自己一次也没有感到缺乏诗意的痛苦,没有为岩石般荒芜的内心而生出自卑,甚至没有尝试过手淫。

每一天的度过都不过是指示着自己向确定性又迈出了一步。毕竟,说到底,一个人诞生在世界某处,过完所谓的人生,这难道是自己能决定的吗?

室内灯照亮的夜晚甘甜而黯淡。

莫凡啜了口啤酒,睡倒在沙发上,枕着软乎乎的绒面靠枕,微微张嘴向空气中吐着酒气,这会儿反复咀嚼着一句话。

“和我睡过的男人都想一直和我睡。”

说这话的女人到底和多少男人睡过呢?一个或是无数个都有可能。

睡意隐约袭来,酒精让扎根于头脑最深处的妄想浮上了表面,先是行走在内脏之间,又从腹部爬遍全身。

女人浓黑的发丝在空洞而狭小的世界里游鱼般逃逸,四处滑行,肘弯从静寂中散出香气,随呼吸一起一伏的毛孔细细地从眼前滑过,如风扫过闪动光点的金色平原,无边无际地吞没了空荡的夜晚。在冗长的想象中,思绪绝无阻碍地行走,每一帧画面都是焦点,是特写,不知隐藏在何处的光源,照得女人身体的每一处细节都真实可感,这真实是画廊里的真实,也是面包店的真实。

莫凡瞪大眼睛盯着天花板,他在等待情欲的退却,像只等待雪融的兔子。雨刷般浓密纤长的睫毛下,两只眼睛动情地闪着亮光,片刻之间,那里头流动着不切实际的深情,周围的一切都在布满肉欲的注视下濒临融化。女人的话音也被吸进了深不见底的漩涡,笔直地沉进未知的地方。狼藉中的秩序,无言与停顿,细小而顽固的自言自语……欲望的深浅变得易于衡量,有如斟酒般顺畅,一气呵成,这便是任何一个贫乏世界中仅需的慰藉。

莫凡本能地闭上眼,沉入记忆的湖底,啤酒在口中散发出一丝酸涩的凉意。

与妻子分居两年以来,莫凡还从未以这样具象的方式想过一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