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的魔戒(4)

到底是从哪一次开始的,蒋丽萍记不清了。她只记得,有次从老中医那里回来,已经天黑了,到了她家楼下,张教练的话还没有结束的意思,他们在车里又聊了不短的时间。蒋丽萍说起自己的童年,张教练说正是奶奶的重男轻女让她潜意识想成为一个男人,一直在担负着本属于男人的责任。蒋丽萍一时无语,这么多年来习惯于支撑责任的她,心里初次涌起了被人怜惜的感觉。她的眼眶甚至有点湿润了。充斥满车厢的话音沉落下去,难得的安静让两个人都有点不自在。张教练忽然伸出胳膊,将蒋丽萍揽了过去。蒋丽萍没做推挡,僵硬地靠在了一个男人的肩膀上。能闻到一种雄性特有的腥膻气息,能听见自己的心“咚咚”跳着。后来说了些什么,怎么下的车,她想不起来了。

到下一次类似的情景,伸过来不是手臂,是半开玩笑的请求,“不请我上去坐坐?”拒绝吧,倒好像真有什么了。蒋丽萍说服着自己。犹豫间他们已经一起下了车。接下来的场景,让蒋丽萍回想起二十年前,那个跟男朋友在一起的黄昏。粗暴当然没有,轻柔中也透着一股不可抗力。没想到的是,蒋丽萍自己有些迎合。事后,她感觉自己身体深处有种盛开的感觉。

略显寡淡的日子开始发亮。那段时间,蒋丽萍脸上泛出了红光,穿衣也鲜亮了,步态轻盈了许多。连家里的气息也不再孤清了。阳台上多年不开的蟹爪莲,开始结蕾开花。一种勃发的生气弥漫开来。

到了蒋丽萍定期出国省亲的日子,以往是她对丈夫迫不及待,这一次是她恹恹的,她跟丈夫说自己身体不好,很容易累。他们家已经融入社区当中,星期天的时候会去教堂。在教堂高大的穹顶之下,听着唱诗班的咏唱,她望着台上合唱队伍里的女儿,想起多年前那个光明正大地走向主席台的女孩。今天的自己怎么也成了需要忏悔的人?

没想到事情是这样终止的。一次培训班学员聚餐,张教练没来,人们议论起他,邻座的女友趴在蒋丽萍耳边嘀咕,张教练让他们同期的一个女孩怀孕了。蒋丽萍脑子“轰”一声,血液瞬时凝住,手脚冰凉,脸色惨白。那人看她异样,忙问怎么了?她推说自己胆结石毛病犯了,有些不舒服,缓缓就好了。

席间上来一道红烧鳝丝,蒋丽萍试着夹了一筷子吃。她忽然觉得自己吞下去的是一条蛇,那蛇开始在体内复活游走。蒋丽萍有些反胃。她不是不知道张教练离了婚,当时正跟曾经是婚外情的女友住在一起。她当时还觉得能这样离婚的男人不失磊落。出于什么样的心理,她没能抵制住这人的诱惑?她想起那个被男朋友粗暴要求的黄昏,觉得自己又一次被逐出了伊甸园。只要向欲望妥协,每一次都只能向下跌落,跌落……

过了几年,蒋丽萍为女儿举办结婚典礼。蒋丽萍着一袭紫色暗花旗袍,她没穿高跟鞋,这样才能和丈夫个头相当。

来宾络绎不绝,像是在检阅半生成果。大学时期的辅导员来了。他读完博士回到母校任教,现在是教授、博导、学科带头人,刚刚完成一项用于南极考察的材料项目,获得了国家科技成果进步奖。辅导员依然矍铄健朗,透着有知识底蕴的清新儒雅。

那边过来一群人,中间竟然有张教练。蒋丽萍并没有通知他。张教练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跟她寒暄,道贺,蒋丽萍却从他的眼神里读到了暧昧,还有诱惑。张教练脸上笼罩着一团浊气,那有些稀疏的牙齿不会是纵欲过度的结果吧?后来又听说了他的不少传闻。他的笑容还是若无其事的,好像还在独步天下,攻城略地。无耻!蒋丽萍右手那根残缺的食指不知怎地抖了起来,她忽然想要照着这张脸来一记耳光。

送客的时候,辅导员和张教练前后脚走了。望着他们的背影,蒋丽萍觉得自己身上的一部分被带走了,心里空空的。她在人声喧哗处站着,习惯性地用右手的拇指触摸食指,触到的是粗拙的老疤,戒指消失了,秃秃的,成了一截枯死的木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