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村委会主任的喜善人,不知道是该以村委会主任的口气还是以善人的口气对下边的村民说话,最后他好像是混合着开始说话。作为村委会主任的喜善人说着话,似乎突然有一片云就在山门的上边飘着,是一直就有了,还是在喜堂说话的时候有的,人们并没有注意。当一个戴着灰帽子的人突然抬起头来,看着那云清晰地念出了一句佛号的时候,人们就都注意到了那云。人们就瞪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那云。喜堂扭了头看,脸上漾出了一缕什么光来。
那“小钢炮”在天上炸开、鞭炮们在地上跳舞的时候,纳贵正躺在自家炕上。纳贵躺在阳光照进来的地方,因为他的身子有点长,那阳光就只能照住他的半个身子。阳光正好劈在纳贵的脸上,于是纳贵的脸就成两半了。几张钱挨着纳贵露在阳光下的那半张脸,纳贵一出气那几张钱就晃一下,那钱一晃它照在墙上的影子就也晃一下。家里的墙好长时间没有粉刷了,那影子一晃一晃,感觉家里怪怪的。女人许是也到那刚修好的庙前了,女人终是啥也不想,哪里热闹到哪里去的。可是纳贵却是让那钱晃得心里毛毛的,纳贵说啥也不愿意身子朝着一边倒下去再让另一边拉回来,就那样一倒一拉地走到那地方去。纳贵比别人早了一个小时而且迟了一个小时到那庙上去干活,纳贵一倒一拉一倒一拉在修庙的工地上干了好多天活以后,喜堂从一个皮包里掏出钱来。喜堂不是一下子掏出来的,喜堂掏出来几张,看看,然后又掏,喜堂掏了好几次,似乎那钱是散落在皮包里的羊,一下子抓不住的样子。喜堂把钱递给纳贵的时候,眼睛不知道是在看身后的树还是看另外的什么东西,反正纳贵感觉喜堂不是在看自己。喜堂说钱是好东西,钱可以买来好多东西,钱真是好东西。喜堂等着纳贵说一句啥话,喜堂不一定让纳贵叫他喜善人,但喜堂想让纳贵说一句啥话,可是纳贵的嘴动动又动动却啥也没说出来。
如果不是为了儿子纳富贵的学费,纳贵肯定是不会一遍一遍地跟喜堂说那话,他也肯定不会像一只什么鸟一样在喜堂的眼前跑过去,再跑回来。
若干年以后,纳富贵在县里的一个文化部门上了班。纳富贵似乎朝着他的名字前进了一步,反正他也算一个公家单位里的人了。当高考一考完,纳富贵和隋红红就散了,其实也不是只他们俩散了,所有的同学踩着校园里六月的最后一场不算太大的雨就散了。考得好也罢不好也罢以后就是以后了,比如纳富贵三个月后背着行李上的那所在本省还算重点的大学,比如隋红红似乎是很不情愿地上了一个专科或者专科也不算的学校。总之是,他们都像一块一块石子,一不小心就被扔进生活的水里去了。
纳富贵上着班,似乎也到了该有所成就的时候,有好几次似乎也能提拔成单位里的一个小官。然而是风吹了一阵又吹了一阵终是没动静了。纳富贵也想了好多办法,纳富贵不知道那些提拔了的人究竟是怎么提拔了的,但他还是听到了一些内容。父亲纳贵老了,偶尔走在村子的街上他不仅朝一边倒下去又被另一边拉回来的幅度更大了,而且身子也比以前明显地小了。听说村子里的庙越来越灵验了,纳富贵好像也想到那庙里去拜拜却也是让想想只是想想了。那庙没修之前纳富贵经常会爬到破庙里边快要塌下去的梁上,破庙里有许多麻雀窝一到夏天的时候就会有黄嘴茬子伸到窝外边“叽叽叽叽”地要食吃。纳富贵一想到那庙,就是以前那个破破烂烂的样子。
或许还真是若干年以后的某一天,纳富贵正上着班就接到了单位领导的电话。单位领导说县里的领导让他晚上赴个宴,县里的领导让单位领导告诉他晚上一定要赴这个宴。纳富贵就呆呆地想了一个下午,又好像根本就在梦里,他感觉他就在梦里醒着或者是在醒着的梦里。
纳富贵出现的时候宴席的主位已经坐上人了,主位的周围也坐上人了。纳富贵是朝前倾着身子走进那个雅间的。纳富贵身子朝前倒着,他没敢让后边的什么把他的腰拉起来。主位上的人看见纳富贵走进来,竟然站起来朝着纳富贵招招手,竟然在手的后边有一句话飘出来让纳富贵一下子呆住了。那原来竟然是胖了一圈的隋红红,隋红红在被扔进生活的水里之后,突然某一天在这个地方冒了出来,坐在他周围的都是县里的头头脑脑们。纳富贵那一刻一下子感觉到隋红红根本没有让扔进生活的水里去,而是一直就在那里坐着。
回去的时候,纳富贵喝多了,纳富贵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喝多的。纳富贵感觉自己这一刻真是走在醒着的梦里了,而不是在梦里醒着。纳富贵的耳朵里一直响着隋红红跟县里的领导们说的话:我这个老同学一直就是很优秀的,你们看能不能照顾一下。县里的领导就朝着隋红红不住地点着头。
纳富贵走在清冷的大街上,他的影子一会儿歪到这边一会儿歪到那边,他的影子一会儿碎了一地一会儿又变得完整了。纳富贵好像看到了他爹纳贵,他好像看到了他爹纳贵从一个地方往一棵树边跑又从一棵树边往一个地方跑,纳富贵感觉他爹纳贵朝着一边倒下去再让另一边拉回来,跑着跑着,纳富贵感觉他爹纳贵跑到一个地方的时候朝着一边倒下去却再也没有被另一边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