嗜酒的人

一大早,老家院子里就游走着酒香。不用问,它来自父亲饱满的酒嗝。

父亲起床,来不及系好裤带,拎着裤腰来到堂屋,先抓起酒提子,往酒坛里探去,只听咕咚一声,再咕咚一声,他老人家才打着酒嗝,走出院子,开始一天的劳作。

母亲对两声咕咚,有着权威性的解释。第一声,是一两的酒提子灌满了;第二声嘛,不用问,灌到父亲的喉咙里。

母亲翻了翻白眼,嘴里嘟囔着,喝吧喝吧,早晚要喝死!

这句话不中听,母亲经常挨父亲的拳头。父亲喝醉时,拳头重,常常把母亲砸翻在地。

母亲是个聪明的人,无奈之下,渐渐地选择了妥协。诅咒的声音和意味弱了下来,往往冲着父亲身体以外的空间翻白眼。

父亲倒活得好好的,身体很棒,腰杆笔直,脚腿带风,根本不像个上了岁数的人。村子里有了红白喜事,喜欢让父亲出面张罗。父亲的手脚利索,嗓门高,吆喝起来,高低搭配,合仄押韵,有张有弛,俨然一个指挥打仗的人。事后,事东要请酒,父亲自然在列。他老人家跟整桌的人斗酒划拳,左一个通关,右一个通关,没有人能比过他。

败下阵来的人,都夸父亲海量,在这一带数这个。说这话的人,二拇指画了一圈,在父亲眼前,竖起了大拇指。

此时,父亲眯着眼,笑了再笑,像个受到老师表扬的孩子。

父亲不喝好酒,也喝不起好酒。一年到头,打下的粮食,多半让他换成了劣质酒。

父亲跟母亲打骂了半辈子,多半也是因为酒。

我参加了工作,家境大有好转。逢年过节,给父亲带一两件好酒,告诉他少喝点,要喝喝点好酒,不伤身。父亲当面点头答应,待我回去了,他老人家偷偷把好酒驮到街上,换上一桶又一桶老白干。

去年,父亲在晒场上晒玉米,突然捂住胸口,蹲到地上,吸着气,喊疼。到医院一检查,医生说,肝癌。

我和母亲坐下来商量,觉得都是酒惹的祸,必须让父亲把酒戒掉!

父亲不干!说,早晚都要死,早死早托生!

母亲急得很,把酒坛里的酒倒掉,灌满了水。

周末,我匆匆忙忙赶回家。

父亲在院子里晒太阳,蜷曲在一把破旧的躺椅里,头也不抬。他老人家养的小花猫,蹲在脚下,一只爪子洗着脸。

往常,只要我回来,他老人家都非常张扬。大老远,迎到院子外面,大着嗓门说,回来了!生怕别人听不到,看不见。

把我迎进屋,也不关院门,便甩掉上衣,把桌子和凳子搬到院子里,又抹又擦。说,今天啊,咱爷俩好好喝两盅!

两盅酒下肚,父亲的话多起来,跟我炫耀把谁谁谁喝趴下了。嘴里说着谁谁谁,刚巧从门口路过,父亲站起来,摆着手,高声说,来来来,喝两盅。

父亲那天反常,查出病,心里不痛快。

母亲扯着我的手,背对着父亲,说,你爸啊,正跟我怄气呢。过去,喝醉酒,耍酒疯。现在不喝了,疯起来比醉酒还要疯,我也快被他逼疯了。母亲抠着眼泪,接着说。

父亲到酒坛里提酒,咕咚咕咚两声,发现不对劲,怎么没一点酒味?再咂咂嘴,还是没有酒味。他老人家怒不可遏,士可杀不可辱,拎起锤子,把酒坛砸了。

母亲以为是个好事,酒坛子没了,父亲的念想也断了。可是,他老人家跟母亲生闷气。不吃不喝不说,还摔碗砸锅。

回来之前,我去了医院,问了医生,我父亲还能撑多久?

医生已经是好朋友,他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伸出三根手指。

我再问,三年?

这个病很快的,最多三个月。他说。让老人家该吃点吃点,该喝点喝点。

从医院出来,我拐到超市,买了一瓶飞天茅台,揣在兜里。

来到父亲面前,小花猫吓跑了,一溜烟窜出院子。我说,爸,今天咱爷俩喝点。说着,从兜里掏出茅台。

父亲眼里放出光,慌忙站起来。

中午,父亲喝了一盅,我又满一盅,他老人家却摆着手,说,不喝了。

再喝点,我劝着他。

父亲咂着嘴,慢慢地说,够了,一辈子算是喝过茅台了。

一仰脖子,我把一盅酒倒进嘴里,连同从眼眶里滚下来的泪珠儿,一并吞咽到肚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