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贵的跑姿(3)

纳贵也不是只在跑,他还想起了喜堂偷鸡的事情。喜堂和纳贵在离村子不远的另一个村子上学,上的是初中。喜堂和纳贵,还有二海海,又想想,不是二海海,似乎是杜福仁,他们三个人在另一个村子上初中。上完了晚自习从另一个村子往回走,喜堂说这学上得寡的,还不如出去挣钱哩。喜堂说完了这话竟然把一块石头踢到了路边的一棵树上,把那树踢疼了,竟然“哗啦啦”地掉下了几片叶子。夜那么黑,那几片叶子掉下来的声音,竟然就把夜划出了一条痕,生生地把纳贵和二海海或者杜福仁吓了一跳。其实晚自习也不会这么迟,是喜堂的作业没有做完,让老师留下了,等做完了作业才让回家。喜堂做作业,纳贵和二海海或者是杜福仁就得等他。喜堂是悄悄地抄了纳贵的作业才做完的,他一直趴在桌子上划道道,都快把桌子划得四分五裂了。听到老师推开门出去的声音,喜堂一下子蹦起来,从纳贵的书包里掏出纳贵的本子就抄起来。等老师再回来的时候,喜堂已经把作业本放在讲台上了。老师看着喜堂,喜堂笑笑。老师再看纳贵,纳贵的脸红了。纳贵不知道自己的脸红了,但他感觉到他的脸在那一刻一定能点燃一张纸。

纳贵的心“呼哧呼哧”地跳,他感觉他身后的那棵树也掉下了几片叶子。纳贵感觉有一片叶子或者几片叶子落在他的头上了,那么沉那么沉。纳贵使劲摇了摇头,那几片叶子似乎并不想离开他的头,纳贵感觉越来越沉。

喜堂说不想上学了,喜堂说这学上得寡的,当时纳贵和二海海或者杜福仁好像啥也没说。村子里还没有上成学的人,大多数人上着上着就都觉得寡的,就都不上了,做别的去了。可是那一刻喜堂说学上得寡的,好像纳贵和二海海或者杜福仁啥也没说。

纳贵的心“呼哧呼哧”地跳,他听到喜堂说出的另一句话心就“呼哧呼哧”跳了,纳贵心一跳感觉全身就动得厉害。纳贵感觉那铁疙瘩一样的夜都开始动起来了。他们已经走到村子里了,二海海或者杜福仁已经不在了,二海海或者杜福仁的家肯定已经到了,纳贵和喜堂还得走一段,纳贵和喜堂的家在村子的另一边,他们得穿过村子才能到家。不知道是怎么想起来的,喜堂突然说:咱们去掏得顺老汉的鸡吧。纳贵耳朵孔一下子被这句话撑大了,纳贵说你说啥你说啥?喜堂说咱们把得顺老汉的那只长着金毛的大公鸡掏了哇,那公鸡的肉肯定好吃,那公鸡的毛又长又顺能扎好几个好看的毽子哩。纳贵听到喜堂把咽口水的声音很响很响地扔进了夜的空洞。纳贵还没有反应过来,不知道啥时候喜堂就蹿上得顺老汉的院墙了,得顺老汉的院墙不高,喜堂一蹲一跃再一挺身子就上去了。得顺老汉的灯亮了一下,喜堂就伏在墙头上,纳贵那一刻真切地听到了狗叫的声音,朝四周看却根本就没有狗。纳贵听出来了,那是喜堂突然间发出来的狗叫的声音。

纳贵朝一边倒下去,再让另一边拉回来。纳贵感觉那落在他头上的几片叶子一直没有掉下去,纳贵感觉那几片叶子已经不是几片而是几十片几百片。

纳贵头上顶着几百片叶子跑回来,纳贵感觉再跑下去他就会倒到一边,另一边再也拉不回来,纳贵是咬着牙最后一下从另一边把自己的身体拉回来的。他抬起头来,却没有看见喜堂的影子,喜堂不知道啥时候已经离开了。

开学的时候,纳富贵决定不跟隋红红坐一个位子了。隋红红说为啥为啥?纳富贵不说话,只看天。纳富贵把校园的那片天看成了一个蓝汪汪的空洞。隋红红说我给你交学费,你还跟我坐一起吧。纳富贵不说话,还在看天。隋红红说我给你买个笔记本,那种有黑皮子的,就是你说过你喜欢的那种。纳富贵仍然不说话,似乎那天上有一个钉子,把他的目光死死地挂住了。

村子里没有学校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村子里竟然没有学校了。经常有一群麻雀在曾经的那个破得不能再破的学校的土坯教室里飞来飞去,它们把那被雨水冲出道道深痕的墙面当成了黑板,用一泡两泡三泡……若干泡屎,写下了它们的鸟屎方程式。有一天纳贵就想怎么村子里的学校说没就没了?纳贵没想通这个问题。怎么人们都在村子里盖庙,每个村子好像都有庙了,学校却都没了?纳贵一直想一直想。想着想着,纳贵的头就有点疼,但头疼了好多天也没有想出个什么来,就咬了咬牙也把纳富贵送进城里念书去了。纳贵没有贵起来,是想让儿子贵起来的,想了想只有念书似乎才能让儿子像他的名字一样有一个不一般的未来。

喜堂当然不想这些,喜堂几年前就进县城去住了。隋红红是在村里跟纳富贵一起长大的,长着长着人家一家子就住进城里去了,上学也就在县城里上了。

反正是我要跟你坐一起的。隋红红也坚决起来,他竟然忘了假期的时候纳富贵一脚把他从树上踹下去屁股疼得不知道想笑还是想哭,他竟然忘了上学期纳富贵趁他不注意抽掉了他的凳子让他摔了个屁墩儿。隋红红能让老师把他和纳富贵安顿在一起,隋红红跟着他父亲喜堂去过老师家好几次。

纳富贵突然不看天了,他努力把天上的那个钉子拔了出来,那个钉子在他的眼里晃来晃去,他就盯紧了隋红红,咬了牙说:让……让……让我爹到庙上干活去。纳富贵似乎还有好多话,纳富贵都快要说出来“让你爹隋喜堂从哪里跑到哪里再从哪里跑回哪里”的话,说呀说呀,终是没说。

纳富贵的眼前一直晃着父亲纳贵从哪里跑到哪里再从哪里跑回哪里的影子,纳富贵眼前纳贵的影子就一直朝某一个方向倒着,不知道为啥他的眼前他爹纳贵的影子一直没能被另一边的什么拉回去。

庙也盖起来好多年了,好多事似乎都成为往事了。

那几十挂鞭炮是在几百个“二踢脚”,不是不是,已经不是“二踢脚”了,应该是在几百个“小钢炮”彻底把村子上面的天空炸开之后响起来的,它们欢呼雀跃,争先恐后地在地上跳舞,把好大一片地皮都跳出了灰色的小坑。喜堂站在山门前的台阶上,山门的台阶很高,所以站在下面的人抬起头来,就看见喜堂很高大很高大。如果不是有身后山门高大的屋脊衬着,喜堂的头肯定要顶到天了。当然还站着好几多人,好多人村里头的人大多不认识,但有一个或者几个人们觉得面熟的,那是乡里的人,村里的人常去乡里办事,有一些人的脸就熟了。那鞭炮跳完了舞之后,喜堂就开始说话,喜堂先让其他人里的一个说话,那个人推辞着没说,喜堂就开始说话。台阶下边的空地上站着很多人,大多是村里的人,大多是一些老人和孩子。村子里的年轻人都离开村子了,他们离开村子也是村子里的人,他们身子在外边干活,可他们的名字还挂在村委会的名单上。喜堂一个一个都给他们打了电话,那一个一个在外地的年轻人问啥事啥事,问完了说行行一定回去一定回去,却是回来的很少很少。喜堂没有看到几个年轻人就有点生气,但他生气不在脸上却在心里,喜堂在心里一下一下地出现着那些年轻人的名字。台阶下的空地上还站着一些戴灰布帽子的人,有的是村子里的,有的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