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飞的鸟

一、

在这个石榴花飘香的季节,莱克星顿小镇的上空,蔚蓝无比。我的邻居们在疫情宅家的日子里,已经学会了不少绝活,不少人成了理发师、厨师、缝纫师和园艺师。我呢,园艺师谈不上,园艺生活尚可勉强说说。我们家前庭后院有几片草地,从春天到深秋都需要人工打理,也就是春来割草,秋去落英缤纷时收拾残叶。由于平时忙碌,偌大的草地没有开辟一块蔬菜地,也没有种植花卉点缀庭院,显得光秃秃的。疫情宅家,我就想着在后院开垦菜地,种上瓜果蔬菜,让芬芳的泥土伴随瓜果,满园飘香。

那天,我正在菜园里浇水施肥,一只叫不出名儿的彩色鸟,从树林里扑棱棱飞来,它飞翔的姿势是那么忧伤,以至于让我的目光跟随着它,一直望着它飞进一个大窗户里,那是一户刚从南方搬迁而来的新邻居,他们家门口的树杈上挂着两个大鸟笼。

我曾经也养过一只画眉鸟,它清脆的叫声没过多久就病倒了。病中的它懒洋洋地望着四周,通体的光泽和忧郁明显地聚集在翅膀上。它不吃不喝只嗅着树叶中的小水滴,这使我的心难受起来。那天我整夜无眠,不时地起来看它。它在死亡线上挣扎着,那样子楚楚可怜。黎明时分,我把它放在我的胸膛前,当太阳升起的时候,它静静地死了。

我一直在等那只叫不出名儿的彩色鸟,从大窗户里飞出来,可飞出来的是CD唱片里一支装满鲜花的歌。这歌声是由一个女孩儿唱出来的,它使我想起小时候看过的朝鲜故事片《卖花姑娘》。那年《卖花姑娘》主演来到我们杭州时,杭州还没有一群群向北飞的鸟。杭州就像个未出嫁的大姑娘,安静、本分。大家按部就班地生活着,陶醉于小日子中的喜怒哀乐。而我呢,我那时在干啥?

想起来了,我那时忧郁的情感潮汐般涌来,眼圈乌青,在许多失眠的夜晚,写下只有自己才读得懂的歪歪扭扭通向上帝的诗句。我就住在杭州那条着名的老街上,老街曾住过一位南宋大官,后人以他的名字命名了这条老街。老街本来是繁花似锦的,可自从成为老街后这条街就日益衰落了。

我熟悉这条街的大部分人,他们终日熙熙攮攮、营营苟苟。他们有许多的烦恼,譬如生计问题、孩子上学问题、就业问题等等,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因为这条老街住的不再是大官,而是贫民百姓。我搬来的最初一年,努力适应周围的环境,却无法适应邻里们的吵吵闹闹。失眠之夜的原因,起先来源于对声音的敏感,后来是被声音所引起的思绪,莫名其妙地陷入煎熬和困扰中。我写诗,诗的动力把我推向瞧得见上帝的地方;但瞧不见的时候,我索性走出屋外听或者偷看他们吵闹。

他们都在吵闹些什么呢?原来都是一桩桩鸡毛蒜皮的小事。不知为什么,我听到他们吵闹就有一种幸灾乐祸的快感。我怀疑那快感是否正常?有一天,我邻里一对小夫妻吵架,在他们叮当作响的杯盘砸地声中,我脖子伸得长长地从那小小窗口仰望进去。那是我潜在的阴暗心里的表现,也是我对吵闹由不适应到开始关注的表现。

然而不知不觉的,我的邻居们开始如鸟一样的向北飞行,吵闹声一天比一天少,我忽然感到了冷清和寂寞。有一天,一对父女向我兜售西红柿,我发现那西红柿又红又大又营养丰富,就买了一大堆。我原以为他们是菜农,可那女孩儿告诉我她父亲是养鸟的,家里有许多画眉鸟。我告诉她我也喜欢画眉鸟时,女孩儿的父亲在一旁听了很高兴,说:“走吧,去看看我的画眉鸟。”

画眉鸟们,在一只庞大的有间隔的白色笼子里,叽叽喳喳。我看见一只忧伤的鸟,它像一个经验丰富的主人公那样,朝我喳喳啼叫了几声,但丝毫隐瞒不了它那忧伤的本质。我喜欢它就像喜欢我自己,我对女孩儿的父亲说:“这一只卖给我吧?”女孩儿的父亲是一位养鸟专家,他不忍割舍鸟群中的任何一只,但他还是说:“你喜欢就拿去吧,我不收你钱,但你必须为我的鸟写一篇文章。”

原来,养鸟专家老早就从晚报上知道我的记者身份。他卖西红柿给我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不过我还是同意了给他的“鸟”写文章。其实,养鸟专家当年并不喜欢养鸟,他只对鸟的飞翔和栖居感兴趣。可他的父亲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养鸟专家,他要求儿子继承他的智慧和养育鸟儿的技术。一个一个夜晚,父亲的灌输使儿子生厌,儿子终于说出心里憋闷了很久的话。这使父亲怒不可遏地嚷道:“你如果不学会养鸟技术,就从我的庄园里滚出去。”

儿子本想滚出去就滚出去吧,那天他正要远走他乡时,父亲脊背微驼地站在庭院的中央,显得老态龙钟。儿子忽然忧郁了起来。儿子想父亲是一个早年丧妻的鳏夫,一个人支撑一个家走到今天不容易。儿子的恻隐之心油然而生,他望着父亲头顶那群飞翔的鸟,那鸟是父亲的生命啊!儿子终于明白了继承父亲的养鸟事业,就等于延续父亲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