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七岁生日中午,盛夏的阳光如炭火般炽烈,扰动着黄土高原上补丁似的农田。我在门口阴影里整理书包,小猫在窗台上探头探脑。爷爷从老峰山锄地回来,卷边的裤腿上粘着零星几粒苍耳,草帽一摘,更多的汗水顺着他晒黑发红的脸颊,流聚到下巴的山羊胡里。他左手如蝼蛄前足一般有力,指甲缝里嵌满黑泥,将一只灰毛小隼扔给我:“吃肉的鸟不好养,看你本事。”
那鸟喙像奶奶纳鞋底的锥子,我怕被啄,手上裹了块抹布按住它的翅膀,进屋关进纸壳箱,攥紧剪刀在箱子上扎透气孔。刚扎出个孙悟空的桃脸轮廓,就听爷爷在外面大骂:“真你妈的白眼狼,一群驴操的!”
跑出去看,爷爷在兔棚外叉着腰骂兔子。家养的白兔看着呆,但也会打洞,一旦生出逃心,土多硬都能挖动。但对任何生物而言,贪食、犹豫和胆怯都是致命弱点。三只聪明的兔子打洞先跑了,两只傻的却在观望,红眼珠子乱转,三瓣嘴还不忘嚼着水嫩的车前草。爷爷脸上的肌肉紧绷,眼神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失望,一想到白喂了几个月草料,他的怒气就从脚板心窜上了天灵盖。翻身跳进棚里,他也不管我在旁边,就倒擒住兔子后腿,一手一只,抡斧头似的朝着石墙狠砸过去。肉与石的撞击声很闷,丝丝血迹绕着兔头辐散开,宛如两枚巨大的成熟苍耳被狂风拍在墙上。
爷爷每次生气,都会改变家里某些事情,他上次动怒,是在前一年的秋收。山坡高低起伏,弯腰的庄稼散出成熟的香气,混合着泥味儿在山上飘荡,严重超载的骡车吃力地来来往往,山路上随处可见掉落的谷穗、豆荚和被轧死的飞蝗。收割装车、碾麦筛粮,古老的流程有条不紊,但是我家种在山背面的五亩玉米被人偷摘了。乡邻路过时摘几个玉米煮来尝尝并不算偷,但贼人却是带着麻袋推车来薅,用心歹毒。是我妈先发现的,然后叫我爸和爷爷来。我身高还不够爷爷的一半,他把我架在脖子上带上山。
地中间一片狼藉,被薅秃的玉米秆横七竖八躺着,像是一群刚吃了败仗的瘦弱溃兵,又被土匪劫走了最后几颗手榴弹,只能瘫在地上怨天尤人。我妈粗略估算了损失,向我爷爷抱怨:“爹呀,少说有五麻袋。”
爷爷咬着牙自言自语:“就这球大点地方,我就不信抓不住个贼!”
“算了吧,丢得也不算多……”我爸垂头叹气。
“你这是啥尿性?”爷爷的火气渐大,转头骂我爸,“以后哪天我的坟被刨了,你也算球了?”
“不能算!”我倒是斗志昂扬,捡起玉米秆扮孙悟空,“抓小偷,爷爷揍他!”
“嗬!你们两口子瞧瞧!”爷爷欣慰地摸我的头,“胆量真是隔辈儿传的!”
我父母吃了亏却怕惹事,秉持着息事宁人的怂人美德,在地里唉声叹气。爷爷观察贼人脚印的大小和数量,判断至少是夫妻配合。他张嘴操起了贼人的近亲远祖,娘老子与生殖器齐飞。我有样学样,叉着腰也骂起脏话。他担心孙子过早成为流氓,这才收敛:“虎蛋儿,小孩子不能骂人!”
我的脑子简单清晰:“那长大就能骂人了?”
“这个……”爷爷皱起眉骗我,“老了才行!”
那时我年岁尚小,很多愁人的问题都是人生第一次问:“几岁才算老?”
爷爷捻着黑黑的山羊胡想了几秒,摇头说:“说不清,反正我不老。”
“那您怎么骂人?”
我幼稚的逻辑经常显得过分缜密,爷爷烦了就拒绝回答,转头吩咐我父母先别把这事告诉别人:“要游击埋伏,抓贼抓赃!看我怎么锤这灰孙子!”
“孙子?”我茫然地看着爷爷。
爷爷怕我领悟到我的附加身份也能骂人,望着远处层层叠叠的玉米地,岔开话题又给我讲起他向日本鬼子冲锋的往事。
爷爷出身红军,当过团部通信兵,常于敌后穿插,越过山溪、夜雾和枪林铁网,紧急传信。战乱年代里漫山死气,夜路独行,他常遇到一些难以名状的鬼魅,认识的或陌生的,都在警告他恐吓他引诱他,试图用浓稠的黑暗将他溺毙为无法轮回的同类,但最终没一个能将他骗入歧路。有这层经验在,此后几个星暗风凉的夜晚,爷爷总是吃饱喝足,束紧裤腿,提着木柄油亮的大斧悄悄出门。他摸黑翻山,沉默着和本地积存数百年未曾投胎的游魂擦肩,越过我家玉米地,像一片轻旋的树叶,隐入更远处的暗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