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这些天,我在莱克星顿的小镇里,眼前总缭绕着一群群飞翔的鸟。那鸟群把我的思绪,拉回到我曾经居住过的杭州老街。老街上的邻里们,常喜欢把自己比喻成一只鸟。他们说人的一生,就如同鸟的一生;在鸟巢里飞进飞出,飞不动的时候,就差不多快上西天了。邻居老人上西天的那日,窗外正淅淅沥沥地下着雨。雨水是护送亡灵最美妙的音乐,邻居老人的子孙们在音乐的伴奏下,在街口搭起一个灵堂。
一位美国女诗人,穿过灵堂找到我的家。她不知道那灵堂是个什么,我们关于诗歌问题的热烈探讨,不时地被窗外的喧闹和爆竹声打断。美国女诗人具有一定的涵养,她的忍耐力完全可与中国女性媲美。然而,她毕竟生活在另一种文明世界里,她对这热闹得近乎吵闹的场面大为不解。于是我不得不告诉她,这是祭奠一位刚去世的老人。老人无疾而终是一件喜事,我们中国民间风俗传统中,有红白喜事这一说法。所以他们正在为办白喜事而准备十八桌酒,来喝酒的并不全是亲戚,还有邻里乡亲。
美国女诗人听完我的叙述,在一阵惊讶之后,表现出十分好奇的举动。她从窗口探出头去,听见楼下小孩喊:“哈罗哈罗。”她十分高兴,转过头来问我:“能不能参加他们的酒会?”我说:“可以。”
我与美国女诗人走到楼下时,一群小孩拥了上来。他们朝她“哈罗哈罗”地喊个不停,让美国女诗人快乐极了。她第一次深入到中国普通百姓家里,且赶上了这样传统的中国丧事,其收获不亚于她获一个诗歌大奖。
中国人对外宾历来是友好的。我的邻居们围着她,喜欢听她说那几句生硬的中国普通话,而她最感兴趣的是,走进一户一户人家,看看风格迥异的古老建筑,以及大小不同的家具摆设。然而那个死去的老人家里,让她失望极了。她不明白除了花圈,为什么还要把红红绿绿的绣花绸子被面挂得满墙都是。
死去老人的孙子,是一个血气方刚的青年。他容不得外人,尤其是外国人对他祖父的后事说三道四。他气乎乎地说:“请你出去,你这个高鼻子黄头毛,胡说些什么?”
美国女诗人听不懂杭州话,但她观其表情就知道对她不友好。她明智地、快速地离开了这个青年人。走出屋时,她被其他几个邻居相拥着去酒席入座。我从家里取了一套西式餐具下来,已不见了美国女诗人的踪影。十八桌酒席呐,整个跑一圈就要费上不少时间。邻居小张说:“你怕什么,她会说中文,他们都想与她攀亲戚呢,难道还会少了她的西式餐具?”
我被小张拉着坐在她身边,小张就是我从前偷看他们夫妻吵架的女主人。我很想与她谈谈关于夫妻之间的关系,就如同两支蜡烛燃烧的关系时,小张说:“死一个九十多岁的老人,办十八桌酒哄丧事,真够阔气的。”
我知道邻居们对这样排场的丧事,颇有议论。他们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说法不一。我不发表意见。我的眼前总是浮现出那年夏天,我与美国女诗人初识在沙漠的情景。我们躺在一片金黄色的沙漠中,夕阳透出的嫣红慢慢浮动在西边,它仿佛把生命演绎得完善、彻底和炉火纯青了。美国女诗人望着夕阳,声音如波涛一样地响起来。她告诉我她喜欢马,喜欢一匹到处漂泊流浪的马。
马的精神,也就是我们中华民族的精神。没想到这个美国女诗人,也拥有我们民族的精神。原来她的祖上,与我们有着密切的关系。她忽然激动地站起来,跳起了藏族舞。我看见夕阳下,她黄色的长裙随风起舞。
“吃吧吃吧,你在想什么?”小张往我碗里夹了一大块素烧鹅。圆桌上的十几位邻里乡亲,开始举杯。杯光掠影中,一个个笑容可掬的人儿,变得忘情与放肆。我这才决定,一定要找到美国女诗人,以免她被人灌醉。
美国女诗人与那个死去老人的孙子同一桌,他们是不是冤家路窄?我远远地望着那一桌,发现青年人的报复是不动声色的。他频频地给美国女诗人添酒,美国女诗人纵然招架不住这民间风俗的盛情,但心里想着入乡随俗,入乡随俗啊!
“咱们回家去。”我一把拉住已经被灌得醉醺醺的美国女诗人,转过头冲青年人说:“你不要别有用心!”青年人是一个喜欢吵架的人,他一下子火气十足地说:“你是不是也想吵架了?”我说:“是,又怎么样,难道任你别有用心吗?”青年人忽地一下从凳子上站起来,做出要吵架的样子。众邻居幽默地劝慰道:“注意注意,世界人民大团结万岁!”
三、
一大早,我在我们家后院里啼听鸟的呼唤。树林里那白色、灰色、黑色的羽毛在抖动中,抒发着各自不同的语言。我嘴里嘟嘟哝哝的,与它们对话。那只飞姿忧伤的鸟,忽然从那个大窗户里飞了出来,仿佛与我心有灵犀,以它柔软的语言,带给我一个黄灿灿的晴空。这一天,我的情绪特别好。我的眼前不断出现一群群向北飞翔的鸟,它们远离故土,飞到这片土地上来干什么呢?它们的想法我当然不知道啦,但我知道自己的想法。我如鸟般向北而飞,飞到这片土地上来的感觉,其实就如同当年那个美国女诗人,飞到我故乡杭州是一样的道理。我们都在寻找、探索,体验着从未体验过的生活。
在杭州,我太想当庄园主了。我想象自己劳动之余,在土地、粮食、苹果和阳光中,面对时空的眺望,写那一首首生命、爱情与死亡的诗歌。我一想到那些诗歌,语言就会像一片雏菊中冒出来的白雾一样,缭绕在我的眼前,如此温柔又如此严肃。
那年养鸟专家继承了他父亲的庄园和全部的鸟儿,不幸的是第二年经历了一场瘟疫。后来,养鸟专家喜欢一遍遍重复那场瘟疫,说得我都能倒背如流了。那是一个九月的雨季,他将目光投掷在稻谷上时,惊讶地发现了一群棕色的小虫正伏在饱满的稻穗上,贪婪地咬空了谷穗。那一瞬他紧张极了,摘下几支稻穗就往实验室跑。实验室的检验员在显微镜下告诉他:“这是稻谷瘟疫。”
瘟疫来到田野上了。它们孵化着稻穗上的金色之光,让九月的收获不复存在。养鸟专家默默地、难过地看着光焰覆盖着的田野,在顷刻之间被卷进一片乌云。他想这些娇小的虫蛾细菌,难道要毁灭整整一个秋天?养鸟专家在从没有过的忧虑、恐慌中,意识到这场灾难的后果是毁坏每一株稻穗,使田野变成一片废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