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人(2)

初识梁文静这个人,是在他们婚后不久一次看戏时,那年月,常有剧团到窝子岭村唱戏。梁文静似乎对戏曲别样迷恋,早早吃过饭,就与刘琐拎着两把小凳子,候在了戏台前。锣鼓声响起,女主人公不幸的遭遇,让梁文静湿了眼眶,一双小手绢儿在二拇指上缠绕,不时拭一下。

这孩子泪腺低,她把自己当成了戏中人,看来心挺善的。这是许多村人事后的看法。刘琐这孩子,挺有福气的。这也是大家的一致观点。

窝子岭村是个大村,人口多,好奇心重的人,似乎从没缺少过。不知何时,有人打听出一些眉目,梁文静肯下嫁给刘琐,缘于刘琐外表虽然粗犷,文化程度不是很高,却写得一手漂亮的钢笔字。尤其是在洁白的纸上写梁文静的名字,每笔字画,好像都浸着力透纸背的爱意。两人本就是在县城读书的同班同学,如此,就被好事者哄哄成既定事实了。等到刘琐有点模样地写出几首情诗,意气风发地站在梁文静家人面前时,这桩婚事似乎就笃定了。

人们看到,但凡戏台有演出,梁文静总是早早在灶台前忙碌,脸上笑意飞扬,走向戏台的步履轻盈快捷。等戏谢了幕,跟在刘琐身后,脚步却常常沉重了,脸上的泪痕决然难饰。

梁文静哀叹说,秦香莲的命怎么那么苦啊?陈世美有什么啊,不就是以身求荣、背信弃义的一个小人嘛。这样说着,眼神就哀怨地落在刘琐身上。刘琐瞪圆眼睛看向梁文静说,你怎么还没从戏里出来呢?那是戏……是假的明白吗?

梁文静翻一下眼白,表示她不认为那是戏。

她常犯思虑,有时吃着饭,送到嘴边的食物停在半空,自顾自说,忖谋某个主人公悲惨命运的根源。刘琐初始还能哄劝,再后来,就有点招架不住了,提醒梁文静别太神经了。刘琐的车轱辘话是,戏是戏,生活是生活,完全就是两码事,必须截然分开。梁文静反驳说,你的意思是,所有的戏都是凭空编出来的?那历史上到底有没有秦香莲这个人?又有没有尤三姐呢?刘琐挤出笑说,有是有的,不过你看到的戏已经被加工过了,不是照搬历史。这个你也能信!梁文静说,我当然信了,就像你当年费尽心思写给我的那些诗,你现在竟然一个字也写不出了,能不让我怀疑你当初对我的情意吗?

刘琐忌惮梁文静的上纲上线。梁文静已把男人都不是好东西的话挂在嘴边了。那之后,他不再与梁文静争辩,任由她去,买了几本字帖,农闲之余,悄悄练习起了小楷。梁文静再和他聊起戏,刘琐就点头应承,决不作对。气顺了,两人又琴瑟和鸣,很少拌什么嘴了。刘琐也不得不承认,他可能错了,因为随着时日的推进,他发现梁文静在村里的人缘竟然愈来愈好。

他们家的左邻不像梁文静和刘琐,时不时就会拌个嘴,甚至动起手来,发生过女人被男人打得喊救命的事。刘琐征询梁文静意见,要不要去劝一下?别真出事了。当时梁文静正在灶台间忙碌,愣怔了片刻,叹了口气,又像是没听见似的,催促刘琐快吃饭,提醒他开戏的时间就快到了。听说这次来的剧团名头响亮,有名角压阵。

刘琐拉住梁文静的手说,我老婆不是最见不得别人受欺负吗?梁文静挑动一下眉毛,莞尔一笑,轻轻甩开刘琐的手说,你想英雄救美你就去,我不拦着你。刘琐解释说,梁文静对他误会了。梁文静自顾忙着,不再理他了。

坐在戏台下,梁文静手中的小手绢依然缠在二拇指上,几乎快湿透了,一旁的刘琐则无力地低着个脑袋。他没注意,梁文静的手绢多了一个,左手二拇指,右手二拇指各缠了一个,轮换着用。旁人唏嘘说,这孩子,别太多愁善感了,这是戏。梁文静说,我知道这是戏,可戏里的事不是凭白编的。生活也是戏。旁人眨巴下眼睛,接不上话了。

看完戏回家,迎面遇上后院邻居夫妻,男方许是喝多了酒,红着一张脸,举着一根梢木条追打女方,女方披头散发的。

手绢在梁文静手里停滞。她嘴里嘀咕了句什么,迟疑一下,转身快速折进另一条村路。在女人夸张的叫声中,刘琐如同被羁住了脚步,痴呆呆目送远去的苗条身影,嘴张成了弧形,最终一句叹息飘然落在了地上:梁文静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