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星如

黄星如是个买卖人,用现今的话说,他是跑运输的。那时候的运输工具不是汽车,是毛驴。黄星如养了两头毛驴。

黄星如的运输路线,就是从月塘到仪征城里,一天一个往返。进货地点是仪征城里的永利园,接货地点是月塘的利华贸易公司。永利园的老板是仪征商会会长李雨。利华贸易公司老板又是谁呢?黄星如不清楚。黄星如就认识利华贸易公司的沈捷沈科长。每次进城采购,沈科长都会给黄星如一张购物单,黄星如照单购物就是了。但,黄星如知道,沈科长是新四军。这要冒很大风险的。黄星如是这么想的:新四军是打鬼子的,这买卖,做得。

从仪征城里到月塘,其间有道关卡,就在胥浦的船田庵。船田庵是鬼子的一个据点,靠近江边,对南来北往的人员、车辆盘查很严。船田庵据点里,大多是二鬼子。二鬼子头目叫张文山,是仪征商会会长李雨的干儿子。黄星如进的是永利园的货,张文山自然会关照。有了这层关系,黄星如的货物出关卡,基本上是免检。

沈科长偶尔也让黄星如带人过关卡。带的什么人,黄星如也不过问。过卡盘查,黄星如便赔着笑脸,递上一包烟卷,老刀牌的(黄星如不抽烟,烟卷是沈科长提供的),低声说:“江那边的一个亲戚,老总开恩。”盘查的人知道黄星如跟上头有关系,乐得做个顺水人情,烟一揣,手一挥,放行。

黄星如运货物的两头毛驴,脖子上都挂着一串铜铃铛,呱哒呱哒,驴蹄有节奏地叩击着泥土路,丁零丁零……驴脖子上摇着响铃。马集一带的土匪,老远听到这声音,便知运货的主儿是黄星如,劫货的念头立刻打消了。土匪们知道,黄星如运的货,大有来头,轻易动不得。

沈科长给黄星如的购物单子越来越长了。为保证供货需求,黄星如又买了一头骡子。呱哒呱哒,丁零丁零,这混合的声音,比从前更强劲。

天天伴随着这声音走,人就有了驴一样的筋骨,驴一样的脾气。

1943年,12月里的一天,天气特别冷。跟往常一样,黄星如在永利园装完货往城外走,临近关卡的时候,他的右眼皮开始跳,心也惶惶。果然,来到关卡,货就被扣了。扣他货的,还是那个姓林的二鬼子,绰号“林坑友”,专坑朋友。日本人抓劳工,林坑友骗朋友去充数,说是去挖矿,挣大钱。朋友一去无归。林坑友借此霸占了朋友妻。上次,是6月份,林坑友扣过黄星如的货。林坑友知道黄星如和张文山这层关系,但还是把货给扣了。林坑友是想在黄星如身上捞点油水。被扣的那批货里,藏着为新四军购买的两箱药品,若是让鬼子发现了,是要掉脑袋的。黄星如赶紧去找张文山。张文山出面,林坑友才不得不放行。事后,黄星如向沈科长作了汇报。沈科长思考片刻说:“这个姓林的,已经有了一颗‘黑豆,再给他记上一颗。”沈科长还特意嘱咐黄星如,“记住,遇到意外情况,万不能说出你与新四军的关系,确保自己的安全。”看来这次,怕是没那么容易过关卡。因为,张文山已调离船田庵。因为,林坑友身边还有个日军小队长。但,黄星如还是想碰碰运气。

“劳烦您传个话,我找你们的张队长。”黄星如故意提到张队长。

“这里没他妈的张队长,”林坑友拍着胸脯说,“只有我——林队长!”

接下来,林坑友点头哈腰,陪日军小队长查验黄星如的货。

“太君,这批货我查过了,是马粪纸。”林坑友讨好地说。

“马粪纸,什么的干活?”日军小队长问。

“太君,我探听到了,新四军要做一批军帽,马粪纸,做帽檐的干活。帽檐,帽檐……”林坑友的一只手不停地在自己的脑袋上比画着。

“新四军,做帽檐?”日军小队长将信将疑,忽而怒道,“死啦死啦的!”

被按倒在地的黄星如破口大骂:“姓林的,你不得好死!”

黄星如进了日本人的大牢。

转过年春天,林坑友死了。林坑友是被新四军锄奸团暗杀的。在新四军的账簿上,汉奸林坑友背着五颗“黑豆”,还怎么活?

坐牢的黄星如也得知了这个消息。初入狱,黄星如尝尽了日本人的各种酷刑。日本人逼问黄星如:“你的,是不是新四军?你的,是不是共党?你的,是不是给新四军提供物资?”备受折磨的黄星如没有忘记沈科长的嘱咐,连续回答日本人两个字——“不是。不是。不是!”黄星如的确不是新四军,也不是中共党员。“说,你的,到底是什么人?!”日本人声嘶力竭地吼叫。黄星如吐了一口血痰,暗提了一口气,平静地说道:“我是中国人。”日军小队长十分自负,他压根就不相信新四军会用马粪纸做帽檐,也不相信黄星如除了买卖人之外还会有其他身份。于是,日本人就没把黄星如当作要犯监管,黄星如在监狱里可以小范围走动。后来,日本人让黄星如到监狱食堂打帮手。再后来,监狱里的日本人每次进城采购食材,都让黄星如做挑夫。黄星如是在闹市里听到这个消息的,是个老妇,说话声特别小,伴着嘈杂声。可是,黄星如还是听得分明——“那个姓林的汉奸,被锄奸团打死啦,尸首就扔在江边的苇丛里,有人见到了,噢哟!”听到这个消息,黄星如无比振奋。黄星如坚信,小鬼子的末日,也快到了!

直到1945年8月15日,日本人投降,黄星如才得以释放。

黄星如是仪征月塘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