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

清早,我到父母的房间里问安。母亲跟我说,爸说想回家。

我了解母亲口中“爸想回家”的意思,父亲是想回溱水河畔的那个村落了。

这一次,父亲病得与以往不同,连呼吸都困难,去了几家医院,结论是一致的,不好。我的内心瞬间砌了一堵墙,有种无法言说的痛。之前父亲发病时会嚷嚷着说“哪哪都好,就是呼吸不上来”,但家人对他的病一直很乐观,总觉得老慢支是个老病根。村里的谁谁谁,支气管炎二十多年了,一走路就喘,嗓子眼儿里还带着哨声,“啾啾”地响,不也没啥事儿?一圈人都这么说,反复说,父亲反倒以为是自己矫情了。

这次结果落定,父亲受到了打击。他说,富贵在天,生死由命,谁早晚都有这一天,出院吧。

就让老爷子过段舒舒服服的日子吧。医生也说。

父亲出院以后话越来越少,不愿和人交流,有时他那种无神无光的眼神望着你,你以为他要说话,刚开口,他又不吭声了。

我陪着父亲坐在阳台上晒太阳,半小时后,父亲说,不晒了。我忙起身扶着,说,要不,再晒一会儿?父亲摆摆手,算是拒绝。从医院转到家,父亲的生活异常规律,规律得近乎死板。几点起床,几点吃饭,几点喝水,几点晒太阳,几点休息,都被他写在脑子里,像计算机的程序,不能乱。

母亲说,由他吧,咋高兴咋来。他一辈子要强,让他这段时间过得体面些、高兴些、任性些。

父亲颤巍巍地坐到餐桌旁,母亲把面片端过来,说热凉正好,快吃吧。

父亲最爱吃母亲做的酸汤面片,手擀面片,磕个鸡蛋,撒些葱花……我在一旁默默数着父亲的饭量,一片,两片,三片……父亲一共吃了五片面片,比昨天吃得多。母亲鼓励他再吃点儿,说马上就上高速,路远,再吃一片吧,凑够六片,六六大顺,大吉大利。父亲又搲一片,好几次尝试着吃下,都是送到嘴边又倒进碗里,喘个不停。母亲见状,说,真吃不下就算了,不勉强。父亲却舀起一勺汤,喝了下去。

父亲不信邪,也从不迷信,但这一口汤喝得有些悲凉,他像是努力实现母亲的愿望,又像是赌气,抑或是与谁作抗争,抑或是这次想讨个好口彩。

母亲在里屋收拾行李,我陪父亲坐着。好久,他的喉结一动,忽然问我,疼吗?

不疼,从来就没疼过。我回答。

母亲特意交代过,说如果父亲提及曾经打你的事,你就说早忘了,不疼了,早就不怄气了。

小时候,父亲曾不止一次地打我,无一例外,都是在我生病的时候。有一回我因玩水生病,父亲把我吊在槐树上打,边打边问我知不知道错了,错哪了?我说错了,玩水了。父亲却说,玩水倒好,还偏生病。我不理解,为什么别人家的孩子生病了就有好吃的补身子,而我只能挨揍。我一度认为父亲霸道,不可理喻,后来母亲说,不能怪你爸,只怪当初家里穷,咱家的钱都有用道,哪有供看病的闲钱,病不起。没照顾好自己,生病就是添乱,该打,这是家规。

父亲出院说,这次我病得最重,按家规,该打。父亲还佯装往自己脸上打,“啪啪”。我们都笑,父亲也笑。他说,家里早就不缺吃穿了,生病挨打的年月,过去了。

行李收拾停当,父亲躺在沙发上吸氧。以往那尊魁梧的身材如今像是一截干枯的树干,无助地躺在路边任凭风雪吞噬。那双干裂的手犹如两条搁浅在河岸边的鱼,早已失去了挣扎的力气。还有那两弯最让父亲引以为豪的长眉毛,此刻更像失去水分的残芽一样趴在树干上,被父亲鼻子上紧扣的雾化罩内挤出来的气息,吹得瑟瑟发抖。

我拎着行李下楼,去收拾后备厢。

我将后座上的杂物放进后备厢,想尽量让父亲坐得舒服些,转念想想,又觉得一路劳顿,始终坐着,父亲吃不消,就又把东西从后备厢内搬出来,将后座放倒,铺成了床。我一遍遍地归置着这巴掌大的空间,又一遍遍地推翻适才的方案,总觉得哪里整得不够好,又不知道哪里不好。

母亲打来电话催问,车收拾好了没?我说,嗯,好了。

母亲又说,好的话,你上来搀着你爸下楼,咱们出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