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焰火

一、

她长着一张长脸。在左眉拐弯的深处有一枚幼小而圆滚滚的小痣。发怒的时候,那枚小痣在她的怒气深处涌动着,与脸上过分安定的神情形成鲜明的对照,意思是,瞧,我都快被你们气死了。

我见到她的时候,她正这么看着我,身体瘫在一堆蓝色的散光中,那是深蓝色的落地窗帘营造出来的蓝色波浪,那波浪,像是藏在她舌头上的一点点戏谑,又像是她眼尾深处飞起来的一丝丝恨意。我们相互看了一眼,之后就失去了继续说话的欲望。说实话,她不应该住在现在这个位置,当年我和他在这个位置囤积进口板材时经常会出现极度返潮的现象,时间长了用手一抹,堆积的板材上的水珠就像失踪女性的泪水一样令人惶恐而无措。如今,这个位置被她占据着,意大利纯天然石材包装起来的墙壁、床头背景以及所有的窗套和门套并没有减少她的愤怒,虽然这个位置包裹着的一切都可以显示出第二任女主人的新气派,看似也是这栋别墅里最为宽敞的所在,但实际上由于离海太近,四季有风且背阴,如果不开空调的话,再好的进口激凸刺绣壁纸也会在对缝处溢出一丝鬼魅的霉味。

你提前了。她说,在她和他的新地盘上,她说话的口吻还是自信的。

路熟,也不堵车。我答。

从她知道我们要再次见面,而且必须处理最大的一处不动产时,她的电话就来得恰到好处。在电话里,她曾幽幽地问我,你不是在找他嘛,那就顺便也过来见见我好吗?我在他的电脑里发现了不少你和孩子的照片。她的声音缓慢而悠闲,要知道,她口中的“孩子”指的是我已故的双胞胎儿子。那一刻,我决定过来见见她,不是顺道,是特意。

现在我们同处一室,她看了一眼我身上的穿着,然后从枕头底下捞出来一个遥控对着弧形转角的一个立式空调往下跳了四个格,我瞥了一眼,20℃,便伸手扣上了小披肩的扣子,一排滚圆的木制纽扣,两两相依,一共十颗。

帮我把窗帘拉死吧,可以吗?她反问我。

我走到落地窗户前伸手将两侧的深蓝色皱褶聚拢到中央,不见一丝光亮的室内顿时被黑蓝色的光吸紧了。

呀,不好意思,还是打开吧,没想到白天拉上窗帘这么黑的,太黑了。她用手挡了挡眼睛,给出了一个相反的请求。于是,我又伸手将一对铸铜的欧式吊环重新复回原位,室内的光影重新摇曳生姿起来,充斥着一种重见天日的刺激。

他刚刚才离开这个卧室,你们没有遇见?她的眉眼躁动起来,那枚小痣在她浓黑的眉弯处变得沉甸甸的。

没看见。我说。

哦。那就是他直接下车库了。她假装惊讶地“哦”了一声,身体一动不动又陷进了一片黑蓝。

他们现在居住的别墅区有一个非常好听的名字,叫“银阙里一号”,坐落在银苑坡一处靠近海崖口的缓坡上,这里原是一片龙眼树的种植园,几经易主,又几经改造,再加上最近几年的彻底拆迁,能够入住在这里的人们已经成为财富自由人的代名词。其实,我对这些兴趣不大,我对拆迁之前的过往也正在迅速地失去回忆的功能。只是,站在曾经熟悉的位置,面对新的空间,眼底的触动还是有的。室外,金棕榈和木瓜树形成的丛林依偎在透明的六扇落地玻璃窗前,透过一层折叠复杂的深蓝色帷幕,窗外高低错落的树影在她的床头和脸上形成雕塑般的光斑,好像有一位小小的神仙正调皮地躲在那些树丛里摇晃着光影。

没想到,你们一直有联系,我倒变成了……她应该是想用“傻子”一类的词,但是舌头突然被苏醒的智力冻住了,于是不想这么形容自己。

我让茹姐带你去院子里转转,我收拾收拾可以吧?她问我。

随你。我说。

从她的主卧里出来后,我才发现转角处有一处庞大的圆形花坛,种植着密密实实的绿植,绿植里显出两个大大的红色Q,很是肆意。青石板小路尽头,一个女人往我的方向走来。近眼一看,是一个干净利落的女人,中年,略瘦,方脸,高额,一头过肩的直发被一块蓝色的丝绸发圈扎在脑后。她从种植花草的几个工人中间穿行而过时,笑吟吟地望着我。我不认识她,只是她走路的时候左胯微微倾斜着,好像有一个什么无形的重物压在她的左肩似的,她的背影也跟着变得倾斜起来,搞得人总想过去扶住她。

小乔说有贵人来,我还以为是个男的呢,结果来的是你。她倾斜着左胯瞄了我一眼。你叫我茹姐就好,她接着说,我来这里不久,刚满试用期。我也不便搭话,不紧不慢地跟随在她的身后,向庭院最深处走着。穿过一小片连廊时,我的脚步有所放缓,因为我发现连廊两侧的转几上各摆放着一盆硕大的玻璃器皿,器皿里插入了许多南非进口绣球花和银叶桉。

看,你走得这么慢,也喜欢这种银叶桉吧?茹姐笑着,眼睛露出讨好的意味。

这两年我们种过一阵银叶桉呢,真是要命哦,这种树会生黑蚂蚁,针尖大小的那种,一堆又一堆,等我们发现的时候,蚂蚁都已经生到了小乔的鞋孔里啦,唉,都惊到我了呢。茹姐用手比画了一个“扔掉”的动作,小乔二话不说让我把她的鞋子全部扔掉了。哦,要不是她脚太小,我要把那些鞋子全部抱回家自己穿的,真是惊到我了。我依旧无法搭话。

你晓得的,这个院子湿气太重了,银苑坡这一带都这样,特别是“银阙里一号”,雨季一来到处会生蚂蚁。有一次,我在他们庭院里的新茶室里睡着了,醒来后头发里竟然生出了好些小蚂蚁,黑黑的,酥酥的,吸在头皮上就像在做电疗,真是惊到了我呀,说着,茹姐将两手放在头皮上,手指死劲儿往头皮上一抹时,她的脸色竟带着几分恐怖,当时我就是这么搓头皮啊,你可是不知道,那头皮上就像下了黑雨一样,当时这么一搓啊我满手心的小黑点点,哎,惊死个人了要。

你们不喷药的吗?听了茹姐的描述,我的心里多少是有些触动的,这种情境让我突然想起和他在银苑坡开材料店时的日子。那时候,整个店铺的板材上动不动就会出现黑蚂蚁窝,小而黑的十几堆,它们齐刷刷地蠕动着,头对头,屁股对屁股,没完没了地在我们的视线里打转,像黑色预言一样昭示着我们压抑的穷酸样。

小乔要求我用物理方式来消灭它们,能管什么用啊?我用玉米面、糯米粉和荞麦来喂过这些黑家伙,想着等它们吃饱了自然就会离开,哎,真是可笑死了,吃饱了肯定是会下崽的呀,壮大了不少,哼!茹姐说着可能是真的有点生气了,这么豪华的地方,老鼠,蚂蚁,蟑螂,这混世魔王三兄弟个个都不是轻易饶人的种。茹姐愤愤然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