鲲鹏来电

父亲近日愈发蹬鼻子上脸,继丢掉数串钥匙,忘掉银行卡、医保卡密码之后,又将煮过馄饨的锅同袜子、内裤一齐扔进洗衣机,撒上洗衣粉准备开干。

宋春芽急怒攻心,不由得嘶声吼骂,过后,看着那半圈花白乱发一惊一颤,她心中竟生出了些许残忍快意。然而这快意只持续一秒,便被自身吓退,为着掩饰,她转身抽过张旧报纸,中间捅个洞,照准父亲的脑袋套下去,哗——正正卡住脖子窝。

父亲不耐,撑住扶手椅起身要逃,被她摁住,就势撸高衣袖,捡一柄细齿梳,虎口摒牢推剪,咔嚓,咔嚓,牙状钢齿参差交错,即有细碎须发落下。父亲再三扭动,被她一一扳正。

莫要动,她斥道,头发掉进脖子窝里去,又得洗澡,谁给你洗。

从前春芽痛恨剪发,电推剪在耳轮边震,半个身子酥酥又麻麻,洗头时那女人的手赛过竹耙,恨不能将她半张头皮褫了去,吹风筒更比十二级热带风暴。

这些都还算不得难堪,最怕见父亲吸完烟,自裤袋内献宝般掏出一大团牌桌上赢来的毛票,濡着唾沫一张张点给女人,尚不忘掏一下人家屁股,戏谑着讲些今夜里不必落锁之类的鬼话,她简直等不及跳下黑色假皮铸铁圈椅,逃也似的奔回家洗浴换衫。

剪完一边,换另一边时,宋春芽发现父亲睡着了,涎水顺着微张的嘴角,在报纸上腻作一摊,油墨字深浓浮凸:纵观2014年,随着地缘冲突的延续升级,短期内制约俄罗斯经济的三座大山——国际油价暴跌、西方国家制裁及单一的经济结构,均很难出现扭转迹象……瞳仁骤然烙一下,她伸手将那则旧闻扭转去不看。

嘀嗒,嘀嗒,闹钟在五斗橱上勤劳绕圈。父亲不记得这些那些琐事,兴许不过是对她的复仇,不然何以,从未忘给闹钟上发条。

闹钟旁仍是那张合家欢,有机玻璃面,鎏金框,父亲穿的确良白衬衣,灰料子裤捆深棕色猪皮腰带,弟弟抱坐于膝上,母亲满头沉沉细卷,一袭玫底碧叶裙,腰身裁作八片,以蝴蝶结收束,笑得由衷。唯她自己,圆领汗衫,绵绸裤,细胳膊细腿,西瓜皮发型,背着手杵在这家人后方,凭摄影师喊挨近些再近些,仍隔阂着,眼闭起,牙关咬住,对抗一切。

前年母亲高血压冲顶过世,她一度将这帧合影潜藏,又被父亲翻出,执拗地摆正,伴了明黄底绘宝蓝龙大肚细颈瓷瓶,供上白菊,涤纶瓣,塑胶叶,不腐不烂,无始无终。

人生于她,终只是一场又一场对抗。早先孕满七月,母亲肚形不尖、肚脐不突,喜辣不喜酸,央人算过清宫图,确信是女,便切三七煨鸡,食毕半小时发动入院,誓要将她堕掉。谁知她在垃圾桶内哭声嘹亮,助产士不忍,又抱回来清洁,裹蜡烛包,摆到母亲胸前。

早产儿羸弱,镇日病,镇日哭,父亲下了夜班不得好睡,抡枕头将她闷岔气去。她却一路强蛮,即使病到两脚发飘,带去打青霉素,塞满嘴退烧药片,翌日复原如初。

长大些,搭伴游水的浸肿好几拨,骑车上学的给撞出脑浆,又有赶上爆炸的,塌楼的,中毒的,被拐的,林林总总,她仍顽强不死,小学毕业,更以高分考取重点中学。

她以为这茫茫人世,自己终于扎根,孰料一夜间,父母相继下岗,紧接着,不怕再被开除工作的母亲竟又诞下弟弟。那些年,父亲给人搬家,掮水泥包,母亲摆地摊,开食档,勉强养活姐弟俩。

弟弟长到六岁,满嘴脏字,对父母皆不客气,她眼见着年满十八,自信成了人,长姊如母,才在餐桌上训过一句,岂料给父亲一脚蹬倒方凳,指牢她鼻尖骂,他爸妈还没死绝,也没吃过你一粒米,轮得到你管?这家里你算老几?那往后,她才惊觉自己其实不比野草,顶多只是一粒灰,不足道。

咔嚓,咔嚓,推剪持续受压,开,合,开,合,在雾青色起菱形纹样瓷砖地板上次第积了一层霜。剃过头的父亲还真难看,她思忖,人老了普遍难看,不是发肿,就是打皱,毛孔叠毛孔,鼻毛沓鼻毛,面目模糊,气味复杂,何况涎水干涸,留下那一道腥臭白痕。

有什么法子,她自己不也在势不可当地衰老松弛,已无法想象中师毕业前,同一个她,竟够胆引诱自己的语文老师——是家里明确说,无力供她读高中、上大学,成绩再好只念完中师,早早务工养家。在一种难以言表的愤懑中,满脑子只想做件疯狂事,以证实她自身。

她探知老师住学校废弃的办公楼,将拆未拆之际,整栋楼搬空只余老师一人,他便是此地的君王,统领着上千本书,数十只老鼠。于是某个下午,她手持口琴,进入那幢苏联式红砖建筑,见窗户方正高阔,给一扇扇木棂分割,香樟树叶伸至窗前,油油润润,且生且落,过道两边,门一扇扇锁闭,光线黯极,木地板根根翘起,灰积了盈寸,荫蔽处气温降低,像谁幽幽叹出来一口气,令毛孔倏忽收紧。

坐在台阶尽处吹奏时,她右腿前伸,左膝微曲,偷穿母亲洗缩了水的赭红短旗袍,无袖,过紧!一刹的讶异过后,老师抱持教案,立在原地打量。她与他之间隔着道木栅栏,她轻声唤老师,呢喃般,随即往栅栏后头缩了一缩。

他当即漾起笑意,心疼她这一缩,好比活在世上是需要歉疚的,再邀她进屋谈话便是顺理成章的事,虽他记不得她的名,记不得她的作文与成绩,都不紧要了。

她起身拍去灰印,两腿自袍下舒展开,趿着双脏球鞋,袍与鞋中间,大面积裸露的皮肤于暗中发光,那清白无辜的光呵,是不可自弃。

她同老师并肩行到走廊尽头,两扇即将垮掉的木门拴条铁链,挂一把铁锁。实则无甚好锁,典型的单身汉宿舍,一张铁架床,挽了乡下捎来的棉纱帐,乌七八糟的褥子上,铺着四边散漫的篾席。此外只有书桌,桌上的作业,地上的参考资料,剩茶浮出一层油膜,吃完食堂未洗的碗,碗沿尚有辣椒与葱的遗留。一张椅子她坐了,他自己坐到床上去,局促地扯着篾,谈新近在读的诗集。

她央他诵一首,他应了,随手翻开一页,东风不来,三月的柳絮不飞,你的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跫音不响,三月的春帷不揭,你的心是小小的窗扉紧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