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神(6)

张天明如果知道小楚这时已经怀孕一个半月,他不会让她去喝那么复杂的饮料,但当时他们两个都不知道。这是他们结婚的第四年,第二年时怀孕过,受精卵着床后没有发育出胎心胎芽。打了两个月的黄体酮,小楚让张天明摸她屁股,黄体酮难吸收,屁股都打硬了。去拍经阴道B超,其实也可以拍普通B超。经阴道B超拍得更清晰些,当然也更疼些。

拍B超的医生问小楚怀孕几个月了,小楚回答怀孕几个月。医生轻轻点点头,更靠近地看屏幕。B超室外面的张天明坐不住,走动着去观察四周的情况。行动笨拙的孕妇拿着检查单推医生的门进去,门没关紧,医生拉上帘子,缝隙里看到孕妇的耳朵被头发覆盖。没有好消息,小楚的子宫里只有空孕囊,空孕囊里有个强光点,却不是发育的胎心或者胎芽。做完清宫手术后半年才能再要,记住是半年,子宫需要恢复。半年后他们采取了随意的态度,没有计算排卵期。没做几次就怀上了,后面的做爱都成了无用功,但他们并不知晓。第一次胎停带来的不愉快经验,将使这一次的怀孕和生产全程都非常谨慎。小楚休假半个月卧床应付先兆流产,直到有一天阴道不再出血。

生了第一胎儿子,四年后,他们又生了第二胎。第二胎是个妹妹,脾气有点暴躁,经常会去打哥哥。哥哥也不是省油的灯,按住妹妹就拍小屁股。有时又好得很,哥哥骑着小三轮去带妹妹。妹妹你别往后仰,小心屁股摔成几瓣。妹妹听话,紧紧抱住哥哥腰。你抱就抱,别掐我啊,哥哥扯开妹妹手。两个小孩儿都是张天明岳母带,彼此看不惯,为了小孩儿互相容忍着。耳濡目染,张天明学会去听小楚家乡的方言。岳母以为他听不懂,放肆地和女儿讨论着。上厕所忘记冲水落下几条黏屎,洗蒸过鸡蛋羹的碗洗不干净留一圈黄色。他坐在旁边,只是微笑。

这些未来的事,当时都还未发生。张天明站在栈道上往下看,水库中间有一处小小的岛屿。岛上不知道是谁种了一片蔬菜,距离太远,看不清蔬菜的品种。支了两排竹竿,为了有藤的蔬菜攀爬。师傅刘宝曾经和张天明讲过,想退休后找个偏远的水电站住下。安兰当地不少河流,开了一些小型水电站,平时需要人值守,但其实并没有多少工作。水电站前照例会挖个鱼塘,做几个凸出到池塘里的位子,上面覆盖铁棚遮阳,方便钓鱼。刘宝实现不了这个想法了。

和张天明蹲点抓个杀人犯,分四个小组,每个小组两人,刚好他们的小组撞上了。本来没事儿的,刘宝有枪。但师傅把枪拿给了张天明,张天明年轻,需要立功。师傅老了,无所谓了。话虽这么说,杀人犯拿刀冲过来,刘宝却冲在了前面。张天明开了枪,一前一后晚了那么几秒钟。张天明有点后悔,要是劝师傅穿上防刺服就好了。天气热,穿上行动不方便,两个人都没穿。没穿,要是不接师傅的枪就好了。师傅枪法好,打中杀人犯就没后续这些事儿了。送师傅时,师傅的警服穿得整齐,平时没见过他这样。师傅老了,扣子扣得东扭西歪。警服下面的刀口子,殡仪馆的师傅缝了好几针。看不见是看不见,做事要做到位。缝得完完整整的,只是尽本分。

距离他们两百米,小周也在栈道上。他和张天明因为老乔女儿的案子有点关联,但这次在栈道上两人并未相遇。小周来逛古香林栈道是因为他马上要离开安兰了。三年前,老乔关了胡辣汤店,人不知道去了哪里。有人说在云南西双版纳见过他,西双版纳河南人少,没人喝胡辣汤,老乔在勐海帮人卖普洱茶。有人说老乔都没离开过安兰,拜了师,成了个神汉。算得还很准,已经打出来名气。不知道哪种说法才是真的。

医院的工作,原本可以继续干。但有人辞职,结果上夜班的次数多了不少。上夜班,他会遇见廖国安。小周问廖国安来干什么。廖国安说身上疼,来找医生看看。哪里疼,帮你看看具体去哪个科。是心脏,小周看到廖国安的胸口变成了透明。肿胀的心脏挂在那里,怦怦怦跳着。小周说你这病医生看不了,要不去找神婆请个神仙来看看。廖国安不依了,把心脏拽出来,放在小周手心。那心脏换了环境,愣住,过了一会儿明白过来,继续工作。

小周按压过这个心脏,在抢救廖国安的那个下午。廖国安原本是脑外伤昏迷,突然心脏停跳。第一时间推肾上腺素。推了一毫克,没用。五分钟之后再推一支,还是不行,血压上不来。两个医生轮流进行心肺复苏,每次按压深度5-6厘米,按压频率为100-120次。半个小时的高强度按压后,两个医生顶不住了,喊小周过来。小周在医院学过一些急救知识,但一般用不上。他没有从医资格,医生喊他急救要冒点风险。这次情况紧急,也顾不上了。小周接替医生,快速地在廖国安胸口按压。一下,两下,三下,他听到断开的肋骨受力后发出的刺啦刺啦的声音。他怕骨头会刺进心脏,不敢再按压,医生示意他不要怕,继续用力按压。小周继续按压时,想起了可姐。

可姐也让他用力,他也有些迷惑,不知道该如何发力。可姐皱紧眉头,用手脚把他紧紧箍住,扭动着身体寻找着什么。他看到可姐胸口细细绒毛间有颗红痣。汗滴流到红痣上,停下来。他用舌头去舔。淡淡的,好像筷子头戳到了没完全腌好的鸭蛋蛋白带来的咸味儿。可姐怕痒笑起来,他压住她身体,和她接吻。她转过头想拒绝。小周按住她的头,不由分说地穿过她牙齿,往里面深入。

离开安兰之前,小周又去足浴店找可姐。地方还是原来的地方,人却换了一个年轻的小姑娘。

“可姐呢?”

“可姐不干了。”

“不干了去哪里了?”

“好像回老家了。”

“还回来么?”

“要不要洗个脚。”

小周犹豫着,女孩把他让进屋里,让他坐下脱鞋。这时有人敲门女孩问是谁。门外说美女有你一个快递。女孩说放门口吧,我一会儿去拿。纸箱碰撞地面,发出轻微声响,然后被拖把的沙沙声掩盖。女孩解释是小区物业阿姨,过来清洁时顺道把快递拿给她。阿姨还挺勤快。勤快什么啊,她是为了要快递的纸箱。

一个快递能有多少纸箱,犯得着那么麻烦。积少成多呗,纸箱一块钱一斤呢。再掺点假,不少卖钱。怎么掺假。湿纸、沙子、小石头都能掺进去。不会看出来么。看出来就看出来,换另外一家收购站就好了。收购站和收购站之间有竞争,这家不收那家收。女孩在介绍纸箱行情时,小周慢慢往外走。

小周持续按压廖国安心脏时,触碰到他破碎的肋骨。奇异的感觉,让小周的动作稍微停滞。廖国安的心脏一度恢复正常跳动,但随后又进入了严重的室颤状态。不间断的心肺复苏并未阻止心肌的大面积死亡。最后医生让小周不用再继续了,没意义了。而小周似乎进入了一种忘我的状态,不知疲倦地继续按压。直到他浑身力气用尽,躺在抢救室地板上,望着天花板的灯管。灯管里似乎有什么在流动。

他闭上眼睛又睁开,看见了红和斌斌。他们走到他身旁,拉了拉他衣服。衣服因为抢救已经被汗水完全溻湿,散发出难闻的臭味儿。他们两个捏住鼻子,红低头向斌斌说些什么,应该是在说没有妈妈在家,爸爸变得那么臭了。斌斌听了红的话,嘿嘿嘿地笑着。爸爸,爸爸,你给我买的礼物到了么,你别忘记了,快递物流到哪里了,手机给我看看。

小周想起之前答应给斌斌买的奥特曼卡片,卡片早就到了。他没拆,放在他和斌斌平时睡的房间衣柜里。斌斌你打开衣柜就能看到了,摸一下,包装还滑溜溜的。怎么,你拆不开包装,爸爸来帮你,别着急啊。他想和斌斌说这些,斌斌却好像急着要和红走,他们准备离开了。他伸手去够他们,摸到的却是夜里变得冰凉的空气。当他缓过来劲儿站起来,廖国安已经宣告死亡。警方的人第一时间过来,做好现场拍照和后续的记录。

小周离开安兰后,偶尔想起在安兰的最后一段时光。很多事情都已模糊,只有廖国安破裂的肋骨,一下下撞向他,无休无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