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在电话里叫儿子回来,说,跟你媳妇一起回来,我有事儿跟你们商量。
父亲的口气很柔和,好像还有点儿请求的意思。
儿子在电话里说好,但又说,这几天忙,要不你在电话里说。父亲不说。父亲说,那就等你们闲了吧,也不急。父亲说得吞吞吐吐,带着小心谨慎,说一句藏一句,心事重重。撂下电话时,父亲的额上生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父亲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跟儿子说话时没了以前的口气。以前在家里,父亲是王,说一不二。
那时候,多好的年纪……父亲的眼里有些湿润。父亲没想到上了岁数,脾气倒柔软了。在儿女面前,尤其强硬不起来。可是不管怎样,父亲还是要给儿子提说那事儿了。
一想到就要跟儿子儿媳提说那事儿,父亲心里就有点儿不安。他独自默默地坐了半天,抱起地上的板凳和木墩子放在炕头,说,也没啥事儿,就是那啥。
那啥呢?父亲看一眼板凳,看一眼墩子。墩子上有个节疤,黑、圆,像只眼睛。父亲看着墩子,黑紫的脸上泛起了一层红。父亲吭吭地干咳两声,搓搓手,点了一根烟,眼前吐出一团浓的白雾,对着板凳、墩子说,就是想跟你们商量一下,下牛坡那人,你二婶说那人的男人死了好多年了……
就是那个绒花?
父亲嗯了声,脸上一热,忽地站起,看了板凳和墩子一眼,眼光迅速落到了屋墙上那几幅大大小小的镜框上。镜框里装着照片,彩色的、黑白的,好几十年的光阴压在了一起,熟悉又陌生,灵动又呆板,冰冷又温暖。有一张黑白照片是父亲年轻时照的,好几个年轻人,坐一排、站一排。父亲在后面站着,父亲的旁边是一个女孩,绒花,轻轻地依着父亲,羞涩地笑。都是青枝绿叶的年龄,蓬勃饱满,汁液充盈。那时候,多好。父亲眯起眼,看着,直到把眼都看酸了。
父亲回头,看见炕上的板凳、墩子,才想起要说的话,扑哧笑了一声,又说,你二婶的意思是,能不能叫绒花过来?我的意思是看你们,看你们是啥意思。
父亲说得像绕口令一样,涨红着脸,话说得疙疙瘩瘩。
绒花和他的事儿——很久以前黑白照片时的事儿,儿子儿媳都知道。老伴儿在世时常提起绒花和他的事儿,拿绒花开他的玩笑,说绒花咋偷偷地塞给他一块红薯,他们咋黑地里钻麦秸垛……老伴儿说时,父亲只是嘿嘿地笑。父亲的父亲跟绒花的父亲有过节,不同意父亲和绒花的婚事,父亲就娶了母亲。可老伴儿说顺了嘴,有时,就把话端到了孩子面前。老伴儿也只是当玩笑说,几十年的白里黑里,父亲什么心思,老伴儿最清楚。
墩子扑哧笑了——父亲知道,儿媳肯定会笑。老伴儿一说起绒花,儿媳就会笑,就缠磨着问还有啥事儿。还有啥事儿?儿媳说,没想到爸还挺浪漫。儿子不高兴,剜媳妇一眼,说,你说的啥话?没大没小。有一次,因为这事儿,儿子和儿媳还吵了几句。是端午节吧,儿子儿媳回来了。老伴儿开心,说着话,又提到了绒花,说那人,十里八村也找不到比她好看的,那一双吊梢眼,溜光水滑的,眼风一瞟,不知勾走了多少男人的心,你爸……父亲打断了老伴儿的话,说都多少年的陈芝麻烂谷子了,还提。儿媳悄悄地用胳膊碰儿子的腿,眉毛一挑,下巴点着父亲,说,怪不得是父子。
父亲记得他当时没听清儿媳嘀咕了什么,只听见儿子斥责儿媳不要瞎说。儿媳白了儿子一眼,扯扯嘴角,说上梁不正下梁歪,没含糊。这句话,父亲倒是听清了。现在,父亲想起来,捏着烟的手就抖了一下,看着墩子说,上梁不正吗?上梁有啥不正呢?你妈都走五年了,喝口热汤,也得我煨把柴,黑里头疼脑热了还得自己挣扎着倒口水……父亲说着,就有些伤感,一根烟抽得云云雾雾。
好半天,父亲才对着板凳、墩子说,你们商量商量,看这事儿行不?
父亲说,绒花是好人,勤快,我们在一起,也就是个伴儿,搭伙把这有今儿个没明儿个的日子过了。
父亲说,生活上的事儿你们别担心,地里的粮够我们吃了。
父亲说,她说了,生不要你们养,死了,也是各埋各的,不要你们花一分钱。
父亲说,我老了,黄土埋到脖子了,有她,你们该忙啥忙啥,也不用操心我了。
父亲看着板凳、墩子,说,你们要是不同意,就不说了。
板凳、墩子不说话,没人跟父亲说话。
父亲是把板凳当儿子、墩子当儿媳,提前练习对话。
父亲说,你们说呢?
父亲看着板凳、墩子,慌乱地咂了一口烟,烟还未从嘴里吐出,心口就酸疼了起来,旋即扑哧一声笑了,骂自己真是痴呆了,真把板凳和墩子当成儿子儿媳了。但他们说不定会同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