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胡子爸爸

在我七岁要上学的时候,便跟随母亲“随军”了,父亲是驻扎在南方某县部队的营长。紧挨着营区的山脚下有一幢二层的小楼房,这幢小楼房住着营里的几个军官,我们一家住在楼下东头的两间房子里,东边间用薄板隔成了前后两小间,前间用作厨房,摆了一张吃饭用的小方桌。后间安了一张行军床,算是我的个人领地。楼下西头住着副营长一家,副营长的儿子小伟和我同年生,我生于年头,小伟生于年尾。楼下中间的几间房用作营卫生室。营部其他单过的干部都住在二楼,包括战争年代曾经给我父亲当过通信员的营部司务长“大胡子”(平时只要我父亲不在场我就直接喊他“大胡子”)。

一日午间,烈日炎炎,我在屋外杂草地上捉蚂蚱玩儿,一只蚂蚱轻身一蹦,把我吸引到一堆杂草丛跟前,蚂蚱藏进杂草里不见了,我陡然看见了一条手腕般粗的大蛇,我失声尖叫,大蛇倏地“站”了起来,三角形的蛇头忽闪,吐着蛇信子。正在午休的大胡子听到我的尖叫声推门而出,站在楼上的栏杆前朝我喊了一声:“小鬼,别动。”

大胡子平时从来不曾叫我小会,更不会叫我的尊姓大名“易会”,总是习惯叫我小鬼,有时还要顺带着摸一下我的后脑勺或刮一下鼻子。我不愿意他刮我鼻子,会朝他吼一声“你干吗?大胡子!”而大胡子则很有满足感地哈哈大笑几声。这会儿冷不丁遇上吓人的大蛇,我当然会听从大胡子的话,愣愣地忤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大胡子从楼上飞速跑过来,竖起来差不多有半人高的三角蛇头朝大胡子左摆右闪的,我不敢看,生怕大蛇会忽地朝我身上扑来,便掉过身子猛跑了好几步,大胡子注视着大蛇对我说:“小鬼别怕,待我将它手到擒来。”

当我转过身睁大了两眼看时,映入我眼帘的是大胡子不知使出了何种神术,已经把蛇尾捏在了手指间,大蛇被大胡子倒悬在空中甩动,我似乎听到了蛇骨断裂的“拉拉”声响。

过了一会儿,大胡子说:“小鬼,过来吧,不用怕了。”

我战战兢兢地挪着小步,吓人的大蛇像一堆麻绳般被大胡子扔到草地上。大胡子朝我嘿嘿笑道:“小鬼,它的骨头链被我甩断了,已经一命呜呼了。这可是条剧毒的眼镜蛇哟,如果被它咬上一口可不得了。”

我有点不大相信,颤着声问:“它,真的死了吗?”

“那还有假,它的七寸也早被我给捏扁啦。”大胡子说着捡起大蛇朝我脚下一扔,说:“你仔细看看它死了没有吧。”

我跳着脚“妈呀”一声大叫,转身跑开了,躲在远处的一块岩石后面朝大胡子叫道:“大胡子,你是个大坏蛋……”

大胡子发出了哈哈的大笑声。

这一天晚饭时间,父亲回家了,母亲把饭菜刚端上了饭桌,楼上的大胡子端着个砂锅就来了,朝父亲说:“易营长,今晚改善生活喽。”

父亲疑惑地望着大胡子问道:“大胡子你搞啥名堂?不过年不过节的改善啥生活呀?”

大胡子嘿嘿笑着,把放在饭桌上的砂锅盖掀开,砂锅里随之升腾起一股白气,散发出满屋子的鲜香味。大胡子说:“看看,清炖眼镜蛇,天下第一美味。”

父亲问道:“哪弄的?你这个山头人尽爱吃些邪乎东西。”

大胡子说:“我的营长诶,您忘了打仗那会儿靠一条蛇救了我们几个一命吗?那天您怎么说来着?您说蛇肉是天下第一美味。”

“哦,倒是有那码子事,记得,可那是我为了鼓励战士们吃蛇肉嘛。”父亲回忆道。

父亲从砂锅里夹了一筷蛇肉,塞嘴里嚼了几下啧啧道:“还真是鲜美呢,大胡子你还真有两下子呀。”

大胡子往我碗里夹蛇肉,我赶紧把碗端开,头摇得和拨浪鼓似的,只差起身躲开了。母亲笑道:“大胡子,孩子不敢吃就别勉强了。”

父亲看了我一眼,含笑说:“小子没出息。”

砂锅的清汤卧着的两只荷包蛋倒是都被我吃了,感觉跟以前吃的味道不一样,带着腥却又很鲜。

那天晚饭后,我抱着好奇心到大胡子屋里,缠着他给我讲打仗那会儿我爸和战士们吃蛇肉的事。

大胡子卖着关子,慢腾腾地给自己点了一根烟,末了还刮了我一下鼻子。为了听故事,我这回一点儿也不恼,托着下巴急着听他讲。

大胡子吐了一口浓烟,说:“小鬼啊,新中国成立前打仗的时候你爸爸是连长,我是通信员。在一次战斗中我们连打得只剩下不到一个班的兵力,而且已经被敌人围困在山上三天三夜了。如果再这样下去,突不了围,敌人就是不放火烧山,我们几个士兵也得活活饿死。小鬼啊,大胡子叔叔我呢,参加革命队伍前就经常跟我爹上山捕蛇,什么眼镜蛇、五步蛇,当然喽,那些个无毒的草花蛇啥的就更不用说了,连我爹都夸我是捕蛇能手。所以啊,当我们被困在山里没得吃的时候,我就想到在山里捕蛇给大家充饥。记得那天我捕到了一条比今天这条还要粗的草花蛇,但捕到的蛇是不能生火烧的,一旦被敌人发现烟火就完了,所以只能把蛇给脱了皮,用刺刀把蛇切成段分给大家生吃。几个北方兵才咬了一口就哇啦哇啦地吐了,你爸爸自己强忍着作呕,把蛇胆囫囵整个都扔进嘴里吞了下去,还鼓励大家说:”这蛇肉可是天下第一美味,都别吐出来,咽下去,有了力气就能胜利突围。“

我听着大胡子活灵活现地讲生吃蛇肉的故事,觉着好像自己嘴里也渗出了一股血腥味,差点呕了出来。从此,在我的一生中,只要在餐桌上一见到蛇肉就想吐。

一天,大胡子用铁钳夹住一条滑溜溜的,比大拇指还粗的黄色的蛇在我眼前晃悠,那蛇头划着S 形,都快碰到我鼻子尖了,吓得我蹦了起来,惊叫道:”蛇!蛇……“大胡子哈哈笑道:”你这个胆小鬼哟,这不是蛇,是不会咬人的黄鳝呐。“

听大胡子这么说,我觉得自己有点丢面子,憋着通红的脸朝大胡子”哼“了一声说:”是蛇,就是蛇,是……黄鳝蛇!“